乔德犹豫了一下,接着他的的声音像一阵苦涩的微风滑入张骆驼的耳朵:“……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回答并不让张骆驼意外,但他仍感觉他的肩胛骨猛地抽痛起来,仿佛身后有双本存在的翅膀被抽离。他吞了口唾沫,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只鸟儿穿过乔德的肩胛骨,从蓝色变得透明,再恢复亮片蓝。
“因为我参与和决定了其中的监视计划。准确说,是管理部一起通过的。”乔德继续说。
“整个管理部?”张骆驼疑惑地抬起头,但马上想起乔德关于监视器的警示,也许这里会有影像拍到他对乔德的注视,又低下头去。
“是。”乔德言简意赅地说。
张骆驼皱起眉头,几乎无法理解,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你是说整个管理部联合起来监视我?——为什么?”管理部用监控大费周章地监控他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他只是里面一个小小的员工,十一公司有太多竞争者,每一个都比他危险一万倍。
“为了一些原因。”乔德摇摇头,没有一丝犹豫地说道,“但我只能说这么多,这恰好是我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你没有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以后不会再有监控了,都结束了。”
他的语气异常温柔,甚至失去了往日的讽刺感,近乎于平静。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没有被说服,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即使再纠缠这个问题也没用,因为似乎不管如何乔德都不会告诉他。
一片寂静忽然包裹了他们。在问题和回答突然中断后,这个社区本能性的午夜寂静再次复苏。
冷冷的雨水在灯光下闪烁。
张骆驼放开了那思绪,从乔德身上移开了视线,看向远处一盏灯,那灯照亮了庭院里的一角。他沉默着思考半晌,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迟疑地问出了他今夜的第二个问题——刚刚它自如地跑进了他的脑海:“我注意到……监控里记录的只有我和你,如果管理部想监视的话,难道不应该记录下我生活中的更多片段吗?“
乔德犹豫了一下,张骆驼怀疑他不会回答,或者说像之前一样让他跳过这个问题,但几秒钟后,乔德打破了宁静:“因为有目的的监控,可以在针对性地和你直接交谈的情况下获取信息,这比毫无线索地监控你的琐碎生活要好,有助于将信息和监控内容最大和最优化。”
他的话有点绕,但张骆驼还是明白了过来。他咬紧了口腔里的内壁。
“我明白了——”他细细揣摩着那话,慢慢地理解和翻译,“你的意思是监控里只有我和你……是因为你和管理部协定好了,在特定的时间监控我。”
他怔怔地看着乔德,而乔德在他的视线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让张骆驼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东西,另一幅画面:乔德在餐厅里主动向他走来,和他搭话,说可以帮毛毛修零件。接着他们在咖啡厅里见面,乔德对他出乎意料地友善,还有他被邀请去乔德家,乔德甚至给他放了《甜蜜蜜》的歌曲。他慢慢地皱着眉头,感觉星火四溅,一些不对劲忽然在此刻完全被理顺。
“所以你当初靠近我是为了方便监控?”电光火石之间,他问道。针对性的交谈。他琢磨着这个词汇。
他看着乔德犹豫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乔德像是想起了他承诺张骆驼会回答问题,再次点了点头,像刚才一样平静,但是更短促。
带着浓稠空气的风一阵阵涌来,但张骆驼感觉肺里的空气在被抽光。他还感到他的大拇指在不断地抽搐,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方便监控。
视线的余光里,他看到远处的那盏路灯上在静静发亮。
突然地,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看到过相似的景象,那是他出院后的第一夜,他在电话里约乔德去老头儿唱片店,边看着窗外,结果发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照亮了公寓前的一根电杆。
他那时一直忐忑不安地望着那灯和电线杆,直到眼睛发酸,而乔德在电话那头回答,星期一下午有时间。他当时听到很高兴,觉得也许那是一段友谊的开端。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也许那并不是无意或者思考后的回答,回答在那一刻就注定好了,因为窗外有架R-63正监视着他们。
还有那些个乔德的约会和外出。他猛地又想起来——他们一起在唱片店挑选唱片,阅读陈旧的世界地图,乔德送给他不含花生的糖果,老头儿唱片店里关于天文的讨论和交谈,闪亮的星星和想象中的太平洋。他们交谈自我,过去,现在,未来,也许还有彼此。那些看起来实质的友谊和微笑,霓虹灯下的行走——那些其实也是为了监控?
那些张骆驼以为的绚丽全息影像全部熄灭,一切空虚的像整个城市熄灭后的灰色天空。
“但后来不是了——在接触你之后不久就不是了。”但忽然地,在那灰色天空中,一个声音坚定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想,它在越来越往下沉,几乎要坠入四公里,千辉市场,那些赏金猎人和赌博者的地盘。
张骆驼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乔德正望向他,那双灰眼睛的视线焦距在他的脸上。
“我没有说完。”乔德说。
“一开始,我只是赞同他们的看法:接近你和你像生活中那样交谈有助于管理部近距离地监视你,并且得到你完全放松时产生的自然信息。但是,后来不是了。我发现我错了,这是个糟糕的主意。”他的声音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冷冰冰的,却异常坚定。
张骆驼望进乔德的那双眼睛,他在里面看到无尽的灰色,像是过于辽阔的互联网,那灰色闪烁不定,像是个永无休止之时的全息影像。
“……到后来,我没有再把你看成被监视的对象。”乔德顿了一下,用不是很乔德的语气笨拙地说。
张骆驼直愣愣地看着乔德的眼睛,完全无法回神过来,像是那全息影像将他关入了都市的牢笼。等他反应过他盯乔德太久过后,他才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他完全没想到乔德会这么说。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它将他慢慢地从上到下融化,甚至包括他的思想。他张开嘴,却只尝到亮度的味道。
他们继续朝前走,那些石子路和鸟的影像渐渐消失在身后。
接下来的时间里张骆驼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问问题,但不是因为他没有问题再问乔德,而是乔德的话,还有那异样感包裹了他和他的思想,他感觉他无法再开口,那些亮度融化了它们。
完全的沉默将他们包裹起来。
他看到大门离他们越来越近,逐渐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一起走到门边,停下了步伐,丝丝的冷风从细微的门缝里钻进来。张骆驼出神似地看着那扇大门肉眼几乎不可看见的门缝。从门缝里来的风刮过他的手,像一片薄薄的芯片。
“你还有问题吗?”乔德垂下头,在准备开门之前,轻声问他道。
张骆驼摇了摇头。
乔德伸出手去,准备开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在他的手敲响大门之前,张骆驼忽然问道。他的声音很轻,一晃而过,他甚至不能保证乔德听到了这个问题。
乔德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转过头来。
张骆驼抬头看着乔德,今夜他都没有这么近的这样看着他,刚刚他们一前一后答话,像是两个看不见对方的机器人或者幽灵,但在他们即将离开这座金属大门,各自回家时,他们终于发现了对方并对视了。乔德低着头,他用一种特别的神情看着张骆驼。张骆驼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以前他没看到过乔德的脸上有这种神情。但那神情又异常熟悉,张骆驼觉得他也许在其他的哪里看到过,也许在重庆这座摩登城市下雨时,也许是他路过游戏广场抬起头看向敦煌神佛时,又也许在不久之前,他已经破碎的记忆里。那神情在乔德的眼睛里生根,然后像软件病毒般扩散到整张脸。那神情和张骆驼的问题没有关系,和现在他们碰到的一切也没有关系。
乔德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我发现,我也什么都不懂。”他说,灰色眼睛轻轻闪动了一下,接着伸出了手。
张骆驼本能性地昂起头,注视那双眼睛。他感到有一种轻微而温柔的触感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乔德的大拇指从张骆驼脸颊上轻轻地擦过,像落在飞船上的第一滴雨。
张骆驼的心跳动起来,那灰色在他的心中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闪烁的光影。
三秒后,乔德伸出了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发出一阵洪亮的呐喊,仿造人安保感应到了门的动作,转过身来,朝他们鞠了一躬。而在他背后,马路和城市的夜景通亮无比,飞船和行人共享着三维空间。
午夜,白日的喧闹在试图复苏。
第26章 靠近虚幻(一)
张骆驼想起乔德轻轻碰触他脸的手指。冰冷的,异常温柔。他开着飞船,不由轻轻一颤,偷瞄了乔德一眼。
上飞船后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望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