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骆驼决定暂时不想这点,也许今晚乔德来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七点二十分,张骆驼坐上飞船。阿煤一如既往地向他报道天气:“阴转大雨。”骆驼抬起头来,灰色的天空里飘着各种全息影像,它们在交通牌中自如地穿梭,与火焰似的大厦灯光一起贡献都市之光。一架飞船穿过一个女孩的粉色头发,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喋喋不休地重复广告词。
十一公司立在城中区,像浪潮褪去后的海岸迎接每个人。张骆驼飞过去,Q的雕像威严而庄重,无数人在他的脚边穿梭。
清晨让公司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困倦无比。张骆驼决定先到二十九楼的餐厅吃个早饭,也许还能碰到郑郑,他和她吃饭的时间很接近。但张骆驼走进去时,意外地没有看到穿明黄色裙子的郑郑,出现在眼前的只有询问他今天准备吃什么的绿发仿造人。
张骆驼只好先回了办公室——或者他可以给郑郑打个电话,但也不用太急,中午他还有时间和她见面,而且晚上他也可以约她出去。他抿着嘴唇回到座位上,忽然发现他堆满了纸条和玩偶的桌面和平常有些不同。
桌子上多了一个黑色唱片盒,来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它,因为它很小,看起来毫不显眼。上面贴了张很小的纸条。张骆驼放下手里的文件,走过去,用身体遮挡住了它。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唱片,看起来像是某个二十世纪的有名女歌手的英文专辑。
纸条上是潦草的字:她做完了情绪感知器手术,没有事。
这是乔德的字迹。
张骆驼明白过来,他不知不觉轻轻笑了起来,将东西珍惜地放进了抽屉。
还没等他从那微笑里缓解过来,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发作响了起来。张骆驼吓了一跳,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盯着那个电话。
公司里找他的电话通常很少,他不是什么重要的管理部人员,平常他只负责修理东西和设计玩具。
“喂?”他接起来,试探性地问。
“五十九楼仿造人部的0379员工郑郑要求您去仿造人部她的办公桌和她会面。”对面是冰冷的机器女声,说话声不因张骆驼的疑问而停顿。
张骆驼愣了愣,是电话通知。
十一公司做了个内部员工专用电话线,每一个员工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员工号码,每个号码对应一个员工,比如郑郑的是0379,张骆驼的是0592,只要按下工作号就可以通过电话通知对方私下会面。但让张骆驼疑惑的是,郑郑很少这样,她知道他的办公室,一般直接过来找他,而且他们一直都有固定时间和对方见面,电话通知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必要。
他皱起眉,放下电话,拿起衣服去电梯那头,百思不得其解——郑郑是有急事吗?
五十九楼的仿造人部像往常一样忙的不行,张骆驼刚出电梯就听到仿造人的歌唱声,白色的办公室像圣洁的佛教殿堂一样。
正对门口的一个员工在办公桌前尝试给仿造人置换不同的声带,他对着电脑嘀嘀咕咕,偶尔调出虚拟音符备用。办公室里到处漂浮着人体的全息投影广告,那群虚拟女孩或男孩对张骆驼微笑,周身散发着螺旋形状的冰冷光芒,看起来像一个个DNA。张骆驼在这些声音和瑰丽的影像中穿梭,感觉自己所在的玩具部就像一个小儿科诊所。
他穿过一堆堆影像,重叠的符号中,朝最尽头的、玻璃窗旁的郑郑的办公桌走去,它在一堆花里胡哨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但当张骆驼走到那里时,他困惑地停住了脚步,郑郑没有坐在办公桌的座位上,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
张骆驼不安地将手撑在郑郑办公桌上面,左右张望。也许是郑郑去接水了,他得等一会儿她。他这样想着,百无聊赖地拿起了郑郑办公桌上随便一本专业书开始翻页,上面在讲仿造人构造之类的。
郑郑在每一页都做了笔记,研究仿造人。张骆驼注意到她在书里夹了一张卡片,他拿出卡片,看上去卡片上也是她随手写的笔记:“仿造人自我意识的产生能力……”潦草的笔迹,张骆驼看了一行就没看下去了。
他随便翻着页,漫不经心地听着书页落下轻微的风声。他看了几页,忽然地,他注意到在这轻微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一阵振幅不大的嗡嗡声。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或错觉,那声音微不足道,周围各式各样的声音把它包裹着,那嗡嗡声听起来就像某个仿造人的声带所制造的失败附属品——也许就是这样。
他再翻了几页,书随着他的翻动发出声音,然后那嗡嗡声又再次响了起来,甚至变得更加响亮,张骆驼有点迷惑地停止翻书,仔细聆听那声音,发现那嗡嗡声越发刺耳,响度甚至渐渐和办公室里调试仿造人声带的声音并驾齐驱。他奇怪地抬起头,看看是哪张办公桌发出的噪音。然而那些桌前粉红色的全息影像遮盖了他的视线,每个人看起来都面目不清。
那嗡嗡声阴险地慢慢上涨,声音越来越大,它甚至完全盖过了办公室里的调试声,只有些杂音能从它的阻扰下逃出,挤压出漫长而微弱的“欢迎光临”,或者歌唱之声。办公室有些人抬起头来,他们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人从粉红色的广告制作中露出面庞,关掉了全息影像,看看那声音是从哪里传出。其他人因为他们的动作感到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也停止自己的工作。几分钟后,仿造人声带的调试声一个接一个熄灭,嗡嗡声成了这个房间里维系声音的唯一纽带。
“怎么回事?”他们说。
张骆驼注意到有许多人抬起头,视线朝他这里来,还有人伸出胳膊,朝他这里指,似乎在议论着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摊开手,他只是在等人,嗡嗡声的制造者显然不是他。
一阵麻木的疑惑后,忽然之间,他明白过来。
他放下书,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
办公桌仍然是空的。但办公桌后大厦的玻璃窗透露了线索。天空中的雨被扫射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阵浪潮。在灰沉沉的雨天之下,远处的广告牌的光芒被无处不在的雨水折射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上,但那光芒不完整,不断被打断、再现,打断,再现——有个东西在阻挡这光。它离窗户很近,时上时下地空中飞翔,每当上时就割断广告牌的光芒反射。它左右摇摆着,头顶安装的螺旋桨发出沉重的嗡嗡声。而螺旋桨下是个光滑的球体,球体的正中间开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它正对玻璃窗闪着红光,假如隔了二十米米看它会像个微不足道的小圆点。
那是一架R-63微型无人机。
它在空中盘旋着,嗡嗡声的震动像微型闪电。即使是这么多人的注视也没让它退缩。
它在离张骆驼不到两米的地方摆动。
那嗡嗡声不算很大,但足够使人厌烦。一个人被它吵得用手指堵住耳朵,从自己的位子上走到张骆驼身边,皱起眉头:“它今天怎么靠这么近?是出问题了吗?就算是巡逻公司安全状况也不必这么近吧?是不是该找人修修?”
他边问便看着张骆驼,似乎以为他是仿造人部的一员,询问他的意见。但张骆驼只能朝他耸耸肩,没法开口——R-63飞行时的嗡嗡声太大了。
R-63在窗外忽上忽下扑腾了几圈,也许他们的对话让R-63产生了厌烦,在那个人发问的一瞬间,它朝后滑翔而去,在离玻璃窗不到十米的地方停止了上下波动,变得完全静止。张骆驼疑惑地侧过头去,注视着它。R-63像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在张骆驼的视线停留在它上面五秒后,它忽然猛地加速,朝街对面的一栋超市大楼滑翔而去,消失在灰雾中。
嗡嗡声一下小了下去,从嘈杂变得隐隐约约,像偶然才能察觉的低语。一片干燥的寂静代替了它,室内的脚步和吞咽声成了最大的分贝。
“嘿,你是我们仿造人部的人吗?还是新来的?我怎么没看到过你?”那个人困惑地看着R-63消失,又回过头来,打量了张骆驼几秒钟,开始坚持不懈地问道。
“不,我是玩具部的,我是来找郑郑的,她刚才电话通知了我。”张骆驼仍然侧着头试图让视线跟上那辆R-63,他还从未见过R-63有这样奇怪的运行轨道,他好不容易才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郑郑?”那个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他转过去看了墙上挂的时钟,“她不是请假了吗?我是部门主管,她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十一点才能来上班。”
张骆驼愣住了。他回过头去,和主管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后他才确定了主管说了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头脑一片空白。
“……那您能在她来时帮我带个话吗?让她中午记得去餐厅,我和她说个事情。”良久,他才说道。
中午十二点,餐厅正值高峰期,第一批下班的人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像丢盔卸甲的士兵,他们刚刚从工作中缓过神,企划书和机油负载在他们的头脑中,他们看起来无精打采。张骆驼坐在座位上,从人群中寻找着。他刚刚点完餐,等待郑郑的到来。很快他就看到了郑郑,她站在一个西装男的背后,穿着一条砖红色的裙子,被仿造人鞠躬,说了一声“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