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在张骆驼的怀里动来动去,它想到乔德那里去。张骆驼拍拍它,示意它睡觉,而他继续朝前走。李香香的话仍然留在他脑海中,掀起波浪。他一时没法完全消化她的故事,还有她的思考,这些东西在夜晚突如其来——明天或者后天他得打电话给郑郑,和她聊一聊这些,她从来没朝他提过这些。张骆驼再次回想起郑郑朝他说起李香香的神情。
他抬起头,雨点堆积在透明的天花板上上,他凝视着它们:“之后她会怎么样?”他对乔德说。他知道乔德明白他的意思。
乔德没有看他,直视着前方:“服下清洗药剂,被带回公司,做个调整手术,清洗程序,纠正她的情绪感知器,让她这两天的崩溃被从源头纠正。”
张骆驼低下头去,他的心感到沉甸甸的,某种微不足道的情绪抓住了他的心脏。毛毛感知到了这点,它抬起头来,原本已经跨出去的肚皮又收了回来。它靠在张骆驼怀中,对他发出低低的鸣叫。那是安慰雏子的声音。
乔德清清嗓子:“……不会有永久性伤害,她之前也做过,情绪感知器在一段时间后还是会再次还原她以前的样子,对她的操控只是暂时性的,因为她最大的亮点就是情绪感知化。”他仍然自顾自向前走,但张骆驼注意到他放缓了脚步,和他走的一样慢。他们几乎像是漫步了。
他们穿过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乔德落在他后面,抵住门把,等他走过去后才轻轻放开手。这是间休息室,到处堆着粘有污渍的白色沙发。张骆驼靠在墙上。他回过头去,想对乔德说些话。但他转过去后,只是张了张口。
他发现乔德的表情看上去很困惑,他皱着眉头,握着把手,像是尝到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你真的是那样看吗?”乔德先说的话,他站在门边,抬起头来,一句话突然从他嘴中地冒出。
“什么?”张骆驼没反应过来,他挑挑眉,有点不知所措。
“关于仿造人,刚才你说你觉得李香香和你们没什么不同?”乔德说。他走了过来,皮鞋在地板上留下走过的痕迹。张骆驼这才明白了乔德的意思。事实上乔德一直不喜欢仿造人,他并不把仿造人看作是和人类一样的事物,他通常离他们远远的,除开需要服务的时候。
张骆驼猜乔德是想对他刚才的说法表示厌恶,他不喜欢乔德这点,干脆坦承地点点头:“是的。”
他的语气干脆利落。一时间,他以为乔德会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就像他们在谈某个他不喜欢的音乐时,或者张骆驼在老头儿唱片店说错某句话。
但乔德没有。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看不到嫌恶或者憎恨的一丝痕迹,他看起来在沉思,卷入思考的旋涡,那些困难和他无法理解的一切在袭击他的思想,他甚至显得困惑,像是被什么网住了,陷入浪潮的风暴口。
“怎么了吗?”张骆驼本能性地问道,他感到乔德的一丝不对劲,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乔德抬起头来,回避了这个问题:“那个玩具狗的客户回电话了,他向你道歉。”他看着张骆驼一脸疑惑,叹了口气,语气放慢。
“就是那个说他的玩具没有爱的。”他提醒道。
张骆驼“哦”了一声,他想了起来,他花了大概一周的时间修理那个玩具,却无所斩获,没有发现玩具的任何问题,最后还是他去通讯部发了讯息询问客户。他不知道乔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吗?为什么道歉?”他说。
“将玩具送回来的指令不是他发出的,而是他的清洁家务的仿造人,她趁他不注意将玩具寄给了你,那张字条也是她发出的。后来客户接到了我们的简讯,才知道了这件事。他向我们打电话道了歉,现在已经把仿造人送去了零件分解厂了。”乔德的语气很平缓,他看着张骆驼,提示他想起一切。
“仿造人?”张骆驼张大嘴。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两次。“爱!我需要爱!”潦草的笔迹,粉色或者白色的卡片,仿佛历历在目。
“但……但那也不需要将她送去零件分解厂。”他瞠目结舌地说,手脚发冷,紧紧抱住毛毛,它在听到零件分解厂时抖了一下,“你看,李香香也只是做手术……”
“但李香香只有一个。”乔德的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张骆驼猛地闭嘴,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乔德说的是事实。
他们同时沉默了。门外的微风听起来像李香香的歌声,他们靠在墙边,沉浸在风声之中,远处有谁在奔跑,也许是阿炳买回了酒,正在赶往化妆室。
“张骆驼。”良久,乔德再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接近耳语,像是从电话的电波中传来。张骆驼没有看他,现在的一切让他觉得他在家中,正听着乔德的电话,侧过去只能看到窗外的雨夜、无尽的都市丛林。
“……什么是爱呢?”乔德说。但这个问题像不是在对张骆驼发问,他的声音很轻,而是在对自己提问,或者陈述一件事。又仿佛是在质问那个送来电子宠物狗的仿造人、那张纸条,甚至是李香香。
张骆驼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们再在休息室里呆了二十分钟。那里人很少,空气流通,除开那些污渍外基本上是完美的定居之所。他们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各自沉思,张骆驼没有问乔德在想什么,乔德也没有问他。这有些像他们两个在夜晚的通话时分,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一切事物尽在不言中。直到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才起身离开——他们两个都没有穿着工作服,或者佩戴工作标志。
张骆驼关上门时,突然想起范柳,他和乔德离开后,直到此刻也没有出现,不知去了哪里。张骆驼想问问乔德,但问不出口。最后他只是关上门,什么也没说。
他们一起走到了前台,然后在入口分手。张骆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乔德的背影。赵一从人群里走来,面向乔德,似乎在问他什么,她金色的鼻环一闪一闪。
“你去了哪儿?这么久?”她说,张骆驼站在原地,隐隐约约地听到她对乔德的质问。不知是不是张骆驼的错觉,他感觉她的视线冷冰冰地朝他这里移动。但当张骆驼回过神,视线随她而去,赵一已经转过身,将乔德带回座位,舞动的人群像一片巨大的枯叶,完全遮盖了她和乔德的身影。
除开在天空中嗡嗡作响,巡逻和保卫演唱会安全的数十架R-36,没有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切像是无尽的幻觉。
第19章 R-63(一)
张骆做了一夜的梦,演唱会的遗址在梦里重演,他梦到很多东西,李香香,巨大的奥体中心,还有甲壳虫式的飞机。乔德从甲壳虫飞机上朝他走过来,他对着张骆驼说话。但是张骆驼听不清,因为乔德的话被一阵嗡嗡声遮盖住,张骆驼抬起头,发现头顶的闪光灯变成了李香香的眼睛,它像个旋涡一般旋转。巨大的声音涌入他的耳朵。铃铃。铃铃,像是四公里一家餐厅所放的佛音。
他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卧室像游戏结束最后揭晓的彩蛋一般出现在他眼前。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除开毛毛一呼一吸的肚子所发出的摩擦声——昨晚看完演唱会后它和张骆驼睡在了一起。张骆驼喘口气,捂住脸,感到梦真实而凌乱。旁边的闹铃响起来,张骆驼看了看,是早上六点三十。他伸出手关掉闹钟。
他走进客厅,电话机在桌上闪着红光,显示有留言提醒。张骆驼走过去,提起电话线。
“等一下。”他咕哝着,打开留言。
“留言来自凌晨两点二十二分。”机械的女声提示着。一声凝固的“嘟”以后,电流和人声一齐响了起来。
“我有话想给你说,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来你家。”是乔德的声音,冷冰冰的,听起来像没感情的电子琴,他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一些焦躁,像是喝了很多酒。张骆驼诧异地皱起眉头,乔德很少这样,他几乎不会在午夜之后打电话给他。是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但在他的记忆里,昨晚他和乔德各自回到了座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李香香继续她的下半场演出,而他们继续听。
尽管张骆驼没怎么仔细投入其中——赵一那道忽然的视线令他感到不安,他时不时地望向第一排,但直到散场为止,她再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
演唱会结束后他坐着飞船回家。阿煤抱怨他身上都是奇怪的味道。
“像酒精、香水和汗液混在了一起。”它说,但仍然不情不愿地带着他穿过灰雾,抵达公寓。然后张骆驼洗了澡,开瓶重庆城市牌的啤酒,意外地发现郑郑在十点钟,演唱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给他留了言。
“演唱会怎么样?”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像是很欢快,但张骆驼听出了她掩饰不住的紧张。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回她,他想了想,决定星期一去找她,和她当面谈一谈李香香的事。
而且从习惯上来说,乔德给他留言也很奇怪。通常乔德来他家只会提前一个小时告诉他,有时候根本不说,只是直接把飞船停在公寓下,坐上电梯,敲响门铃。张骆驼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然后张骆驼会打开门,朝他耸耸肩,泡杯乔德讨厌的速溶咖啡给他。乔德会抚摸着毛毛的粉色绒毛,和张骆驼或短或长说些东西,直到最后也不会动那咖啡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