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那个词慢慢变成白雾。
阿煤说完了,它的尾音轻轻颤抖了一下,它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张骆驼发表看法。
而他等到了。
张骆驼摇了摇头:“你错了。”
阿煤因为不安的所产生的电流声轻轻闪烁着。
接着,它假装轻松的声音响起:“是的,我也觉得,灵魂这种说法太夸张了,我知道其实我没有——”
但他的话被打断了,张骆驼继续说道,他望向那个黑匣子,非常坚定:“你不是感觉有了灵魂,那是错觉。”
电流声缓缓地穿过去。
阿煤的声音再次颤巍巍地响起:“当然……我知道——你不用强调——”它说,声音很失落。
张骆驼凝视着那个方向,像它能看到他,认真说完了这句话:“你一直都有灵魂,从很久以前开始。”
飞船一瞬间寂静无声,接着猛地一颤,整个机身朝左滑去,发出高昂而尖锐的分贝。张骆驼的身体朝左边倒去。砰。脑袋撞上了玻璃,他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全是飞舞的星星。
“痛——阿煤——”他朝后仰去,咬住嘴唇。
“抱歉,我刚刚太激动了。”张骆驼听到阿煤的声音,他慌张地说。那声音有些不清楚,从张骆驼耳朵间飞过。飞船左右摇摆,但是振动的弧度变小,阿煤似乎在调控它,让它在空中停稳。
张骆驼因为这疼痛而眨眼,他感到浪潮窜入他的头顶,接着是喉咙,它在脖颈间停止,无法下滑,像是遇到了阻碍,被神经阻断。那疼痛如此鲜明,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抱歉。”阿煤又问他道,飞船已经重新恢复了稳定,“你没事吧?“
张骆驼靠着椅子,贴着那黑色的皮质材料,喘着粗气。他根本没法动,只有眼睛能够眨。
他转动眼球,看着他的手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恢复了死寂。
某些想法从他脑海一闪而过。
也许疼痛能帮助他。他咬住牙,莫名其妙地想。他的手颤抖一下,疼痛让它产生条件反射,接着再次被药物攻克,它昏睡过去,和神经隔离开来。
“阿煤,再来几下。”张骆驼说,他咬着牙,头部的疼痛仍然残留。
“什么?”阿煤没明白过来,他难得如此失神。
“我现在没法动,范柳给我注射了药剂。”张骆驼解释道,“疼痛似乎能激起我神经的反应。”
阿煤恍然大悟:“那电流可以吗?”他敏锐地问道,“我可以让电流接到你的座椅那里,我来控制电力大小。”
“来吧。”张骆驼毫不犹豫地说。
张骆驼陷入驾驶座里,他先是听到了声音,接着,感到一阵阵电流斥满他的身体。
疼痛。完全的疼痛。电流如同锯齿咬穿他的身体。张骆驼咬牙道,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电流穿过他的牙齿,犹如一支利箭。他无法呼吸,电流羽毛般从喉咙向下,接着那感觉放大,再突然消失,身体的神经拒绝它再向下前行。阿煤加大了电流,想通过他神经的电流渐渐聚成一股洪流。
张骆驼眨眨眼,他的眼前划过一道银色的闪电,他感到他被电流划分的四分五裂,但身体始终信号脱离。
“再多来一点电流。”他艰难地对阿煤说,感到他的心脏开始加快跳动。咚。他的手弹跳了一下,像是被碰到了非法之地,但他的身体仍然在安全带下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电流再次加大,张骆驼眨眨眼。咚、咚、咚。他听到他的心脏猛然跳动,越来越快。终于,一股细细的电流挣脱了神经的阻碍,悄无声音地穿过他的手臂,蜿蜒地进入他的血管、血液、骨头,伸展到他的左手,像是雪花落地般飘进他的手掌。他感到一丝力气注入进去。然后是第二丝、第三丝。慢慢地,那电流的阻碍渐渐被打破,五根手指逐渐能够动弹,再是左臂。右臂。接着电流雪崩般汇聚而下,朝四面八方流开。
血液流往他身体的每一处,电流乱穿的感觉猛烈起来。疼痛覆盖过痒和无感之感,接着是电流残骸导致的痛。他的手猛地颤抖起来,然后是脚,接着是全身。它们从药物下苏醒过来,然后又死去,再苏醒过来。
动一动。张骆驼对手说。它没有反应。
动。他再次说,承受着流窜的电流,他的手指颤了颤,接着跳了一下。三秒钟后,两根手指听从了他的指令。然后是三根手指、四根手指。最后他左手开始动起来,跟着是右手,再是胳膊。最后,他的身体开始附和他。张骆驼闭上眼,咬牙切齿地试图解开绳子,那触感很陌生,他心跳剧烈地扒着它,试图找到缝隙。好几下他才弄开,把绳子丢到一旁。
他感到头晕目眩,被电的感觉让他想吐。
“可以停了。”他对阿煤说,眼前闪过棕色的闪电,冰冷的电流味从他的鼻间飞过。
他躺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好一会儿都没法说话。
“我们多久能到墓园?”良久,他缓过气来,气喘吁吁地问阿煤道。
“还有十分钟。”阿煤坚定地回答道。
第79章 超新星来临时(五)
张骆驼跌跌撞撞地走下飞船,他感觉他像老电视剧里从太空返回的人,重力让他感觉像是铅般,他全身的力量都堆积在脚掌上,不得不停靠一会儿才能走下一步。也许是因为药水的作用没有完全消退。他的手笨拙地巴着舱门,好一会儿才动弹一下。他从停船场走到墓园的门口,花了整整十分钟。期间电流的味道偶尔飘入他舌尖,残留的酥麻感仍然在他身上徘徊。这感觉有点像在医院中复建。他尽力地呼吸,控制自己的脚步,慢慢地,他的步伐变得稳健,走到飞山墓园门口时,除开头脑仍然眩晕,他已表现的像一个正常人。
他一步步走上阶梯,在走到离墓园入口还有三个台阶时,他看到了乔德,乔德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看着门口的电子铭牌,像是对墓园的历史很有兴趣,但张骆驼熟悉他,他一眼就能看穿他眼里的焦虑。
张骆驼走过去,脚步落在地上,乔德同一时间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
张骆驼有一瞬间呼吸变重。
他们的视线环绕过对方的周身,然后隐藏起来。张骆驼假装平静地走过去,停在乔德旁边,他们一起看向墙上的铭牌,上面是介绍飞山墓园的话:灵魂在此处安眠。张骆驼的视线扫过那闪烁的文字,那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你怎么样?”他低声说,瞟着乔德。乔德似乎没有受伤,最外面的夹克和出门时一样干净,但他的头发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油漆,张骆驼闻到一股浓厚的橡胶味。
“很顺利。”乔德谨慎地说,不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的字句从嘴唇缝隙中出来,不动声色,“四公里的人让公司一片混乱,他们在各个楼层里胡乱窜动,到处是安保和员工,餐厅的机器人有几个被打碎了。我按下警报器,通知了火星,他们立刻断了网,以防止消息流通出去。我趁乱逃了出来,这个——”
他指指头发上黏糊的液体,冰冷地说:“在走廊上遇上一个四公里的,他朝我泼了油漆,但我刚好进了电梯,只沾了这么一点。”
他停顿了一下,低下头来,似乎上面这些话都是他计划内的寒暄,现在真意才从融化的冰块里出来:“你比计划晚来十二分钟。”他生硬地说,担忧的言外之意却很明显,“出什么事了?”
张骆驼想混过去,但乔德在他之前就游刃有余地抓住痛处:“你活动起来感觉不灵敏,特别是手,头发也很乱,而且还有股烧焦的味道。”乔德伸出一只手,趁着别人没看到,轻轻地抓住了张骆驼的手。
张骆驼知道无法隐瞒,叹口气:“我遇上了范柳。”他没有看乔德,而是盯着铭牌,仿佛对那很感兴趣。
那铭牌现在更变了内容,上面划过详细的介绍墓园的图片。“建立时间是在二十世纪的第……”他没有读完它。
“什么意思?”乔德追问道,他愣住了,马上,他的声音又冷静地响起,“他对你怎么样了吗?”
张骆驼摇摇头:“放心,没什么。”乔德和范柳关系很好,他知道。他不想让乔德知道发生的事,这只会让他后怕,没有意义。
乔德凝视了一会儿,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不会回答,于是也跟着若无其事地转变话题道:“火星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张骆驼又摇摇头,他不知道如何说起范柳在飞船上说的一切,那像是已经在很久之前,那些话模模糊糊地从他脑海里飘过,再被电流带走。火星,范柳,仿造人。范柳不是来阻止他们的,而是来阻止他的。
“说来话长……”他疲惫地说,“我之后再告诉你。”
他指指表,乔德心领神会。十点二十分。他们的时间没有多少了。
他们走进墓园,这里浸透着一种悲伤的味道,张骆驼能闻到,那味道非常潮湿。各个水晶棺材旁站着人,观望着已经死去的人,而他曾是他们关系圈的一员。但张骆驼一旦想到躺着的其实是仿造人,他感觉很惊奇,仿造人是没有死亡的,他们迎接的只有报废,但现在他们这群仿造人聚集在一起为对方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