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他的脑袋撞到了玻璃,这一下很重,他感到钻心的痛苦钻入他的脑袋,然后从脖子慢慢往下蔓延,他的手猛地一跳,仿佛因此从垂死中苏醒,但马上它又重新进到一片死水之中,没有任何反应。
飞船再次向右,他的身体猛地朝右一撞,左手撞到了中间的控制杆。
他的手又一颤,但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一瞬间完全死寂。
一阵狂风向张骆驼刮来,他听到蓝色的风声,晶体般大小的刺痛捅入他的耳朵。他睁开眼,这风让他感觉奇怪。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左边的驾驶舱不知什么时候敞开,那扇门在空中孤零零地摇摆着。范柳的安全带垂落在一边,他半个身子因为飞船的向□□斜缓缓掉落出去,他拼命地试图抓住座位,但他抓不住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飞船越向□□斜,他的身体越朝外沿。
“拉……我……”他对张骆驼喊道,声音像是从很远外传来。
张骆驼试图做些什么,但他的手被绳子绑着,无法行动,而安全带完全束缚了他,他全身发软地眼睁睁看着范柳从座位边缘一点点滑下,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飞船倾斜到最大角度,完全和地面垂直,张骆驼四肢垂下,无力地面对重力的袭击,它将他朝天空中推去,唯一束缚他的是安全带,它让这场可能发生的跌落像一个升降机游戏。张骆驼双眼对准一片冰冷的正方形灰色天空,盲目的冷风冲入他的头脑,天空在云的衬托下像没有底部,而范柳缓缓地在这旋涡里挣扎,左右摇晃。
他看着范柳跌落出去,消失在天空中。
张骆驼的脑子嗡鸣一声。他眼睁睁地看到范柳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被天空吞灭,仿佛一个魔术。
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他绝望地想。
飞船仍在摇晃,但它摇晃的弧度骤减。低密度的空气从外面直扑而来,一瞬间,敞开的飞船舱门猛地关闭。
“警告——警告——”在头顶上空晃荡的女声音量渐渐低下去,黄色警报灯突然停止闪烁。
张骆驼直愣愣地盯着那扇被关起来的大门。
飞船忽然猛地一抖,仿佛一次魔术,它来了一次大翻转。张骆驼身体狠狠一动,跌回原座位。
飞船不再倾斜,回到原来飞行正位。
灯光亮起,又再次熄灭。飞船里一切古怪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自动驾驶状态开启,向飞山墓园。”冰冷的女声平静地说,它向张骆驼通报。
飞船平稳地转弯,向另一个地方驶去。
张骆驼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心仍在砰砰乱跳。
“没事的,那只是他操纵的义体,他不会出事,他真人在火星上悠闲地待着。”忽然地,一个声音兴奋地响起,“但我估计他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够呛,义体所感到的感觉会完全传入到人体身上。”
那声音异常熟悉。张骆驼猛地向左右看看,没看到人。
他看向那闪烁的人工导航仪机器,那黑匣子看起来又重又沉。
他迟疑了一会儿,没说话。
“是的,就是我。”那声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活跃地说,“你没看错。”
“阿煤?”张骆驼不可置信地轻声说道。
“是我,是我。”阿煤非常坦白,它的声音从机器里传来。一秒以后,电子蓝屏跳了出来,上面显示重庆地图。目的地:飞山墓园。上面写道。
“你怎么在这儿?”张骆驼感到不可思议,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不是被乔德带上他的飞船了吗?”
“他让我保护你,把我装在了这架飞船上。”阿煤说,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憋闷,仿佛等了很久,但马上它变得得意洋洋,“你得谢谢我,不是我你还不知道怎样!”
张骆驼迟疑地发问:“你?”他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是我!要不然飞船里的动静你以为是谁弄出来的?”阿煤不满他的理解力,有些生气,黑盖子的LED灯随之亮了一下,“是我,我操纵了飞船,那些异常,什么飞船左右摇晃、驾驶门开、安全带被解,都是我做的。”
张骆驼想起刚才,飞船不断左摇右摆,像是陷入了某种难缠的沼泽。他想坐起来问阿煤,但身体没有反应,他这才想起他还被范柳下了药:“你居然可以操纵飞船?”他惊奇地问。
“我也能理解你为什么吃惊,我也很吃惊,我也没想到。”阿煤嘟囔着,“在今天之前,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个小黑盒子,我住在里面帮助别人,理所当然,没有其他的功能,我并不能操纵飞船。”
他停了一下,说:“今天我上来时本来是待机状态,乔德把我弄成待机的。我本来想休息一下,结果被动静吵醒了。“
被动静吵醒。张骆驼明白了。
“是我和范柳争吵时吗?”他问道。
“对,就是那个时候。”阿煤叹了口气,“我一恢复意识就发现你们在争吵,然后他朝你脖子上注射了药剂,下飞船到驾驶座来。我趁这个时候偷偷开机,他似乎没有发现,也许发现了,但觉得我就算开机了也没什么用。但我开机后也没敢说话,因为我知道我说话也不管用,我在想我该怎么救你,你看起来很不好。可我又不能打报警电话或者医疗电话,否则你们今天的事就会露馅,我很着急,非常着急。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
它停顿了一下,想制造悬念。张骆驼眨眨眼,表现出很惊奇的样子,阿煤继续满意地说下去:“”我也许能通操纵飞船来救你。”
它笨拙地想了想,形容道:“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是确实是这样。在我想该怎么帮助你时,我忽然注意到了我眼前有一架飞船,整架飞船的系统构造都摆在我面前,清清楚楚。我边看就边想起你以前的操作办法,如何起飞,转弯,如何异常,我看过很多次,然后我就想,我其实也许不只可以做人工导航仪,还可以超过这个范围,既然我能下命令指令这个飞船的话,也许我可以通过意识来操纵飞船帮你。”
“然后我试了一下,发现我的意识真的可以操纵飞船。你还记得最初飞船颤了一下吗?那就是我弄的。试过几次后我确定我可以这么做。然后我就想,也许我可以通过这救你。”它停顿了一下,飞船左舱门砰砰地颤抖几次,满意地说,“然后你知道,就成现在这样了——”
它描述的很开心,甚至有些热心过头,像以往一样。
然而张骆驼皱起了眉:“你怎么了吗?”他出自直觉地追问道。
“什么怎么了?”阿煤莫名其妙地说,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你听起来不太高兴。”张骆驼觉得他自己没感应错,他和阿煤非常熟悉彼此。
张骆驼敏锐地察觉到,阿煤似乎没有它自己说的那么高兴,它的声音很高,有种不同于以往的兴奋,而在那之下掩藏着困惑和迷茫,像某件事缠住了它。
阿煤沉默了一会儿。
“那叫不高兴吗?我不知道。”它想了想,低声说。
良久,它似乎决定还是坦白,它叹口气,坦诚道:“也许有点……”
“为什么?”张骆驼猜对了,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阿煤不太开心,但他有些不明白阿煤不开心的缘由,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不开心的缘由,他问道。
阿煤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它考量了更长的时间。
“因为我感到很怪异。”它说。
“怪异?”张骆驼吃力地重复道,他的嘴唇仍然被那注射剂所拥堵着。
阿煤犹豫地说:“对,就在那瞬间——在我意识到我其实可以不只做人工导航仪,而是更多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这让我很不安——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讲。”
它在寻求张骆驼的鼓励和支持,有些战战兢兢的。张骆驼看了出来,于是他喘息着鼓励它,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你想讲的话就说,我在这里。”
阿煤因为他的鼓舞产生了点信心,它琢磨了一下子,将张骆驼的支持放在心底。接着,它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是这样的,那种怪异感——当我注意到我眼前原来有一架飞船,而我发现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过的时候——”它轻声说,“我以前甚至从来没有发现过我可以这样。我感觉就在我发现的那刹那,有一种东西穿过我自己,像是思想流过我,然后豁然开朗。就在那瞬间,我感觉……我和世界连接了,而我之前是完全感觉不到这种连接感的,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除开人工导航仪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世界。”
它停顿了一下:“所以是你明白吗?在那瞬间,我感到非常怪异,世界把我的思考胀满,我看到我的存在,还有世界的存在,它们和我联通在一起,那感觉非常奇妙,还有怪异——就像……就像……”
它愣了愣,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张骆驼眨眨眼,仔细地听着它的话。
阿煤的声音无比沉静,又有些困惑,它结结巴巴地,最终将那个词说出了口:“就像……感觉有了灵魂。”
飞船里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阿煤的声音掷地有声,接着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