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师父看了他一眼,用着怜惜的眼神,道:“小远,你尚不明白为师之道。”
温曙耿不解地看向他。
“有一日,我见庭院光秃,景象惨淡。于是我向山神求来一颗种子,日日挑来最甘美的山泉浇灌它。”
“我恐日烈炙烤,又恐风雨摧残,白昼昏昧俱忧劳。”
他微微笑着,问温曙耿:“而终有一日,我越过无数个日夜的忧患疲乏,见到了它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我会如何?”
温曙耿轻声应道:“喜之若狂。”
师父再问:“若蛛网密结,树干枯损呢?”
温曙耿不经意已蹙了眉,沉默半晌方道:“惶惶终日,郁郁寡欢。”
“那么,”师父的神色已变得悲悯,“你还能狠心砍伐吗?”
温曙耿抿唇良久,最终猛地跪到地上,膝盖磕着冰凉的地面,他深深地埋下头,颤声道:“师父,我做不到。”
周围静可闻落叶。
师父叹了口气,很轻很轻,温曙耿几乎快听不到。他道:“小远。为师者,步步维艰。”
温曙耿迷茫地问:“可是要如何是好?人是复杂的,无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会因为不可控的变故而面目全非。”
那慈悲的老人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只是道了句:“庭院里可只有这棵树啦。”
“那又该如何呢?多年辛苦,竟成死树。”温曙耿仰头,陷入迷雾。
那日,师父最终没有告诉他应当如何。
而他,错失了五年。当日那十五岁的孩子,长成了如今这样。最重要的五年,他没有在他身边。
青山白骨。这山上,全是顾枳实荒唐行径的罪证。师父一语成谶,几乎像个笑话。
但他疼,心疼得快要死掉一般。
他的枳实,他那样坚韧而又脆弱的枳实,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寻找着他啊?
心如死灰与死灰复燃之间,隔着剧烈的悲喜。
他定是无数次在水面见到月亮,便欣喜地去碰,却只是徒劳,无能为力地见到倒影破碎了。
永远也触摸不到,是这个世间最无情的诅咒。
而他的枳实,就在这样的诅咒里,挨过了五年。
温曙耿心上仿佛有着一把长长的锯子,拉来来去,拉得鲜血淋漓。
树不开花了,树从中间烂掉了,不怪树啊,都是他的错。是他把树根泡在了黑水之中。
“温公子,夜深了,您回去歇息吧。”身后轻轻响起一声。
方敬提起灯笼,恭敬立在他身后。
温曙耿有些发怔,半晌才道:“好。”他立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道,“明日可否麻烦你带几位弟子来将骨灰坛尽数挖出?我想送他们回乡。”
方敬应着:“是。您放心。”
从此处山岗往下望,只见山下犹如星火倒灌,熊熊烈火,燃烧得漫山遍野都是。
“这是?”温曙耿迟疑问道。
方敬道:“李泓歌带兵上山,想要偷袭于我教,不过我教早有防备。”
他胆大至极,将顾枳实之令抛至脑后,甚至添油加醋道:“温公子不必担忧。虽只有教主一人应战,料想他武功盖世,必能留得全尸。”
温曙耿闻言趔趄,恍惚间扶住树木才站稳。
方敬满腹牢骚,心中早憋屈至极,手掌血算得了什么?那郑家村的人俱是领了吞云教大笔银子,自愿来的。虽死于非命,却也并非教主之过。
他还要再道几句,看向温曙耿,却发现方才脸色苍白如纸的人已经不见了。
风声呼啸,方敬抬头,只见枝头摇晃不止,那人早踏风而去。
比他想象中,却要快得多。
......
野草被烧得痛了,狰狞地在火焰里地扭动,终于得救,猛地一湿,叶片儿垂下,流下一股液体。
触目惊心的是,那火灭了,草却更红了。血液在草丛里聚起了小小一潭,倒影出无数箭矢,从空中嗖嗖飞过。
冷铁与箭头撞击的声音随即响成一片,骚扰耳际,让人烦躁异常。
偶有撕裂的微弱声响隐匿在风里。铁箭头没入肩头,带出淋漓的鲜血。那个坚毅的肩膀,却似乎不痛不痒。
那人浑身是伤,鲜血染红他的衣襟,侧脸在这烈火场中被映得异常深邃。
他只身而来,狂妄之至,受尽轻蔑,却直到现在还定定地站着,站在......尸堆上。
大火烧得妖异,血腥气令人作呕,这场景是如此丑陋。李泓歌微微抬头,看向天空。地面火海肮脏恶臭,而天上则皓月当空。
这夜又是十五。接天楼该有簪月之景。
李泓歌握紧剑柄,心中感到有些凉意。他的哥哥,在荣光里成长得无坚不摧,正直无私。
就像头顶朗朗清光,经久不绝。
而他像极了这火,哪怕烧尽四野,也敌不过一场骤雨。
但又如何?只要有了这清朗月色,他便不会畏惧乌云密布,风雨来袭。
他对着那人遥遥笑了一下,仿佛还是初次见时那般风度翩翩:“顾兄。”
顾枳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右手中的剑上头,有一道血液缓缓滴落。
李泓歌一步步靠近,意态悠闲,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火堆里劈啪作响,枯草和树枝在燃烧中发出的清香,隐约夹杂在血腥味里。
气氛甚至有些宁静了。
这战场,终于只剩了他二人。
李泓歌怜惜道:“以一当百,果真英雄。”他可惜地蹙起眉,“但你又如何凭借这残破之躯,来与我对抗?”
他咋舌:“莫不是吞云教教主也要言而无信,再唤你那教众来为你解围?”
李泓歌讥笑,又觉眼前之人愚蠢至极。他向秦公子借的援兵很快便会行至此处,这人再怎么负隅顽抗都无用。
顾枳实抬眸,一言未发,只是举起了剑,剑尖直指李泓歌。
李泓歌见他衣衫几乎泡在血水里,身上伤口无数,眼中血丝密布,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最后还是弯起嘴角,李泓歌微微鞠躬,道:“那么,请多指教。”
两道身影同时飞起,两柄剑“啪”地撞击到一处,半盏茶功夫两人已打斗了无数个回合。
剑身横在眼前,抵住攻击,李泓歌一笑,注入内力,猛地将顾枳实震飞。
顾枳实在地上狼狈滚了一圈,才堪堪半跪住,剧烈喘息着,额角汗滴直直坠落。
李泓歌说得不错。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杀了那么多人,他早就精疲力竭了。
颈侧一凉,一把剑贴住皮肉,顾枳实呼吸一滞,听见李泓歌的声音:“阵法在哪里?”
任凭皮肉被割开,顾枳实生生逃出桎梏,一剑劈向李泓歌头顶,冷冷道:“无可奉告。”
李泓歌身形顿移,躲开他的攻势,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那你就等死吧!”
李泓歌的剑法正是由唐愿所创,被记录在矢日庄的那上半部书中。当初唐愿能一剑劈开结界,其剑法又岂是浪得虚名?
纵然李泓歌非修道者,没有灵力,但能使出唐愿十分之一的剑气,已然招招致命。
顾枳实这一战实在辛苦。
李泓歌招式凌厉,无比刁钻,顾枳实在遍体鳞伤之下,直被逼得步步后退。
但他偏偏不能退。退了,如何报仇?
李泓歌一剑刺入他背部,再狠狠拔出,鲜血溅出。
这一片天地,大火燎原,而顾枳实头晕目眩,在熏蒸的雾气中,他于朦胧的火光里陡地发现了一点白色的踪迹。
师父。他伤痕累累的心里默默念道。
顾枳实伸出手,轻柔想要抚摸一下那虚无缥缈的踪影。
疼!
一把剑刺入他的掌心,反复搅动,让那里血肉模糊,无情地阻断他的动作。
李泓歌面容儒雅,手下却动作不停,怜悯地问道:“战斗中竟然分神。在想你师父?”
他嗤嗤一笑,又嫌恶道:“师徒乱/伦,你倒是有趣之人。不恶心么?都为男子。”
顾枳实咬紧牙关,只想将这人碎尸万段,但他疼得冷汗涔涔,几乎快要支不住了,仿佛下一刻要倒下去。
李泓歌眼见胜券在握,也不急着要他命,所剩不过水磨功夫,从他嘴里撬出阵法所在罢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那鲜血直流的手掌中一点点拉回剑,边道:“温兄那般风姿出众之人,啧。也不知若被扔去勾栏妓院里,会是何等盛况?”
他毫不留情地击溃顾枳实的心理防线,兀自轻描淡写地说着最为肮脏无耻的话。
“啊,”他喜道,“师徒都能滚作一处,换了旁人大概更为心安理得?”
李泓歌一笑,厌恶至极地盯着顾枳实,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着:“我要抓他,轻而易举。你瞧瞧,是那阵法重要,还是你的师父重要?”
将最后的剑尖抽出,李泓歌笑得益发愉悦:“恐怕秦楼楚馆更叫人沉醉,我倒怕温兄如鱼得水便忘了你的。”
剑尖上一滴血珠颤巍巍的,正要坠落,却又被抹了上去。
李泓歌一怔。
顾枳实用他那只残破不堪的手掌,那只汩汩流血的手掌,紧握住了剑身。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李泓歌:“不许你提及他。”
李泓歌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可他未能笑出声,那特制的宝剑竟发出清脆声响,猛地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