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剑使得稳稳当当,纵然这动作极度危险,却也不会叫温曙耿受半点伤。
温曙耿明白了:顾轶这是委婉地拒绝了他。
也罢,顾轶平日对他百依百顺,此刻这般,倒更有趣了。他后退半步,踩着一块凸起的山石,道:“输给病人着实无颜面。”
但他又紧接着弯起嘴角:“可病人倒要快活死了。”
顾枳实眸中光彩大放,两人对视一眼,又展开新一轮激烈的对战。
这一战,好不快慰!
温曙耿缠绵病榻多日,又逢连番事故,心底如何不压抑。
顾枳实难逢敌手,江湖之中又怎不寂寞?此刻倒不拼内力,酣畅淋漓地同温曙耿打斗一番,他于剑道之上又有新的领悟。
那乌篷船随流飘荡,船顶两人身形翻飞,沿壁而移。
山壁万古长存,望江波浩渺,物换星移。这一小舟却不寂寥,劈波斩浪,又有剑声相伴,闯过奇谲峡谷来。
这等英雄之事,实在叫人心潮澎湃。两人斗得气喘吁吁,斗得精疲力尽,斗得爽快至极!
温曙耿把剑压向左侧,让其贴着手臂,累得收了力,直直落入飞向他的顾枳实怀里。
顾枳实也利落地收了剑,牢牢搂住他,低下头轻声问怀里人:“认输了?”
温曙耿大口喘气,胸膛起伏不定,脸色红得惊人,却又俊秀夺目。他抬起睫毛,看向顾枳实英俊的双目,笑着耍赖:“我不。”
顾枳实被他看得心跳加速,抱着他落入底下的小舟之上。船里冰凉,顾枳实腾出一只手将褥子铺开才将温曙耿放在上头。
他妥帖至极,又拿起一边的干净帕子替温曙耿擦汗,细细地将他散落的头发撩至后面,边擦边道:“我可得好好想想我要讨个什么彩头了。”
这倒是不认他的耍赖了。温曙耿隐秘一笑,猛地凑近他,与他几乎鼻尖相对:“那你要怎么对待我,顾轶?”
他声音清朗动听,也并不刻意压低,正如少年,干净如清泉。
必饮之,方绝渴意。
顾枳实竟差点想吻上去。脑中一阵惊涛骇浪,他苦苦压制半晌,才有力气移过脸,不至于显得过分狼狈。
温曙耿还看着他,又轻声发出一个音节:“嗯?”
顾枳实安静了一瞬,才缓缓道:“我要告诉你我是谁,听完以后,你不许讨厌我。这就是我要的。”
温曙耿轻轻颤动一下睫毛,冷静道:“你要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嗯。”这次顾枳实目光一点没有闪躲,“最开始你救下我,我隐瞒了。现在,我不想要再隐瞒你。”
温曙耿笑了,道:“不想隐瞒我?”
顾枳实定定地看着他:“不想。”
“那你别急,”温曙耿道,“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顾枳实有点发愣,但很快点头:“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吗?”
“不是。”顾枳实回答得很快。
“你有滥杀无辜吗?”
“没有。”
“你接近我是为了做坏事吗?”
“不!”顾枳实急急地回答,抓住他的衣袖,“我绝不会,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温曙耿笑起来,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再告诉我了。”
顾枳实一怔:“为什么?”
“你当初隐瞒身份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蓄意欺瞒,这就够了。”温曙耿笑着看向他,“我并不在意我认识你之前你是怎么样,我只在意我看到的。所以,你的身份其实与我没有半分关系,知晓或不知晓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认知。”
顾枳实愣怔无话。半晌,他难为情一般苦笑了一下:“也是,我倒把你看成凡俗之人了。”
温曙耿挑眉:“我却是凡俗中人。我饿了,想吃烤鱼。”
顾枳实看向他,只见星眸深处万丈斑斓。
“好。”他道,“我去抓鱼。”
他正要转身,又听见温曙耿轻轻道:“听与不听,都不会改变。所以,我不会讨厌你。”
哦,是了,他告诉他“听完之后不许讨厌我”,顾枳实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碎了,淌出晶莹的碎片,像眼泪一般,闪着光亮。
其实他不该怀疑的。师父,从来都喜欢他呢。登云峰上,他惹所有人讨厌,唯独他的师父,永远笑着唤他“枳实”。
作者有话要说: 妈也,主角打架好爽啊。脑子里的画面又燃又潇洒,写出来就没那么美了。啧啧。
第34章
夜深人静,只有划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黑暗中响起。顾枳实撑船,遥遥地看向天际,隐约见得深黛的山影,似神女静穆地站在那里。
他的内心许久没有这么平静的时刻了。五年,说起来漫长,过完了回想起也就弹指一瞬。
他已经找到了师父,五年来的那点儿苦涩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内心深处,顾枳实依旧感到有些不真实。他真的,找回了师父了吗?
现状是,他与师父朝夕相对,他能够触碰他,再也不用怀疑他会像以前那样轻飘飘地坠落山崖。可一想到这,他又不安极了。
顾枳实深吸一口气,细细回想起《归》上所言。他确信自己是不会记错的,那归阵无比精巧复杂,且行文晦涩遮掩,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如何行阵。
而方敬交于他的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怀里已带上他的体温,却将阵法说得那么简单。
借着星光,顾枳实再度展开那纸:转生之人身负残魂暗影,遇之可见追者与其并列而立。
他口中喃喃:“残魂暗影。”
身负残魂?一个人死去,便要灵魂出窍,进入幽冥之地。温曙耿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自己魂魄未散,如何身负残魂?又如何让不同的人都见到自己想寻回的人?
顾枳实蹙眉,将目光投向船舱。他心里有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冒出:寻香鲛若能追天下人踪迹,为何旁人不借寻香鲛之力?他那日虽然身受重伤,却根本连寻香鲛的影子都没见着。何以证明那就是书中神兽?
更可怕的是,那寻香鲛真把师父带回了他身边。
手指不经意地蜷起,顾枳实的手一点点握紧。方始影有异心,而那寻香鲛所在,正是由她告知。
要是,寻香鲛一事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他所看到的,也只是师父的“残魂暗影”呢?
若他只是被那“残魂”蒙蔽了,那人根本不是他师父呢?性情相似之人,天下间并非没有。
顾枳实想起从木雾寨出来那次,他是摸过温曙耿的脸的。柔似流云。
不对,顾枳实耳根通红地想,他五年前就没摸过师父的脸,如何能区别?
鼻尖隐约闻到柚子的清苦气味,顾枳实猛地回神。那日他醒来,见到的师父根本不记得他了,他是完全靠着对柚子的喜爱来辨认的。
现在,顾枳实当初的那点坚信摇摇欲坠。
许漪漪告诉他,“我知道你喜欢他。”
她言辞之间那般笃定,顾枳实当时是慌乱而几近无措的。
可以肯定的是,许漪漪所说的喜欢指的是男女之情。
顾枳实目光颤动,他的内心猛地射出一只箭,直破云霄,洞穿黑暗,那箭头上绑着红巾,血淋淋地在天空中昭示着:
他对师父,永远只是最忠诚的师徒之情。
师父是他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慰藉。幼年的顾枳实,怯懦、自卑、凶恶,是师父一遍遍教他善良,一次次原谅他、包容他。
那时的他,真的是极其坏的。他极有可能变成山野悍匪,变成地痞流氓,是师父拦住了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他有可能喜欢自己的父亲吗?绝无可能。
顾枳实的目光一点点冷下去,胸腔里却又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他心中有一头野兽在不安地躁动。无可否认。他渴望着温曙耿这个人,想要一寸寸抚摸他的肌肤,撩动他的头发,亲吻他的指尖。
他真的,喜欢温曙耿。
满天星辰坠落于水面,顾枳实眸光微闪,他惊觉:他的师父,根本不叫温曙耿的。
顾枳实弃了桨,寻着幽微的柚子香气,一步步走向船舱。
砰砰砰。
顾枳实心跳得快极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静静地、看向死亡一般看向那人。
“啊!”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四周依旧宁静,唯有他知道,那呐喊声在耳边如斯清晰,像是无可奈何而发出的灵魂的哀鸣。
他的心骤然收紧。
江清风徐。满天星斗辉映,水面微波晃荡。而温曙耿,那人,那人……
那人不动声色,早已攫取了顾枳实的灵魂。
温曙耿双目微阖,正横躺在船上,任由一头长长的乌发散落至水中。
沉入水中的头发已与江水浑然难分了,只有那仍搭在船身上的发丝,被星光照耀,还似银子一般沁凉。
顾枳实的心一下子松了。他感到满腔柔情,自胸膛溢出,几乎将船身下压了一寸。
看看这人。这般模样,这般稚气,如何像已为人师之人?
他只是温曙耿罢了。
顾枳实接受了。他喜欢温曙耿,而眼前这人,不是他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