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已经帮了很多忙,怎么能再叫她做这等活计?顾枳实下意识要阻拦,却见许漪漪拉了拉陈大夫的衣袖,轻声道:“您跟我到后头说说话吧,我也许久没到镇上去了呢。”
温曙耿轻轻拉住了顾枳实,对许漪漪微微点头:“那便麻烦漪漪你了。”
许漪漪笑着摇了摇头,跟着陈大夫一同到屋后去了。
顾枳实方才那点古怪的感觉又来了,他坐到一侧的圆凳上,小声道:“非亲非故,怎么就叫人家姑娘的名字?”
温曙耿心一动,将手伸出被中,搭了一根食指在顾枳实的手背上,再轻轻挠了挠。
顾枳实看向他。
温曙耿笑得若有若无,但似乎心情很好:“那知书达礼的顾公子,你教教我,该怎么称呼萍水相逢但对其好感颇重的女子?”
好感颇重?顾枳实慌张了,相识不到一日,竟然便好感颇重了?
顾枳实不敢在师父面前沉下脸,但他又不甘心,仍是大着胆子胡诌:“许姑娘芳龄应不过二十,兴许比我还小上几岁,那你自然应以妹妹看待之。若有好感,称一句‘许妹妹’不过分。”
成功将双方关系解释成兄妹的顾枳实自认为这番话合情合理,自如地抬头看向温曙耿。
可那人偏要捉弄他,岂是这般好糊弄的?又道:“那顾公子可否告知,我应当如何称呼你?”
这回连提示都没了,好歹许漪漪前头还有个“萍水相逢但好感颇重”呢,这回便只能叫他自行定位两者之间的关系了。
顾枳实想了想,从前师父都叫他“枳实”,重逢后相熟了也是叫他“小轶”,俱是以小名唤之。那,要怎么回答他?
温曙耿还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数秒后,一个身影笼罩过来,遮住眼前的光亮,顾枳实贴着他的耳朵:“没有应当怎么称呼,只有你愿意怎么称呼。你怎么叫,我都应。”
温曙耿不禁莞尔,这少年还是学聪明了。顾枳实见他笑了,也高兴起来,拿起许漪漪方才放到一边的梳子,道:“我替你梳。”
温曙耿顺从地任由他动作,只是那有些冰凉的手指蹭过脖颈撩起他头发时,不禁心头一阵荡漾。
顾枳实为他小心地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精细得仿佛擦拭瓷器。那双惯用剑的手,温柔程度竟不输姑娘家。
顾枳实替他梳顺,又帮他绾起头发。才又坐回去同他说话,温曙耿将早上的事简略说给了顾枳实听。
顾枳实吃惊道:“转生之人?”为什么他们所说的归阵,与他知道的,差别如此之大?
温曙耿道:“漪漪说,她所知的归阵,是在转生之人面前以心头血献祭,便能使所寻之人归来。”
顾枳实只是抓住了他的手:“那转生之人会?”
“死。从此成为孤魂野鬼。”
顾枳实咬紧牙关,死死地握住了他,眼睛紧紧地黏在他脸上:“我决不让人得逞。”
温曙耿有些动容,轻声道:“你要护着我吗?”
“是,”顾枳实紧张得要命,“谁敢碰你,我就杀了他。”
温曙耿抬手抚上他的头发,有点为难似的:“我不喜欢凶恶的人。而且,人总是会死的。”
顾枳实红着眼睛:“闭嘴。”
温曙耿笑起来:“你可别随便杀人,我喜欢温文尔雅的人。”
顾枳实抱住他,隔着被子搂住他的腰,声音闷闷的:“别说这种话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温曙耿眼前仿佛淌着血海,那些人悲悲切切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寒光一闪,他们痛快又痛苦地将刀子扎进自己的心口。喉咙里咿呀作响,那是死前的悲歌,唤取归来的痛呼。
谁最可悲呢?不幸被选为转生之人的他自己,还是那些苦苦哀求的人。
可是,温曙耿闭了闭眼,将下巴搁在顾枳实肩头,正如昌州城内他同常百道说的一般,这是邪术。
是以不可期的强烈愿景来试图冲破理智与道德的藩篱,是强取豪夺的流氓意志。
逝者不可追,失者难寻。人终有一死,可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换回别人,他们问过对方的意愿吗?
温曙耿靠着顾枳实,见把这少年欺负得够呛,也实在不忍心了,他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轻声叹息:“既然我被选中,那就该由我,去摧毁这愚蠢而蔑视天命的阵法。”
这时屋后却传来激烈的争执声。顾枳实直起身,看向温曙耿。温曙耿下巴点了下后头:“去瞧瞧出什么事了。”
未及顾枳实走过去,陈大夫和许漪漪便一起出来了。许漪漪脸蛋有些发红,端着药过来,放到一边的矮几上。
陈大夫皱着眉头,看了许漪漪片刻欲言又止,他又嘱咐了温曙耿几句,便提起医箱,称医馆恐怕有病人再等便要先行回去了。
顾枳实说要送他回去,陈大夫推辞了:“我四下出诊惯了,都识得路,不要紧。”
许漪漪眼里隐隐有泪光,轻声道:“那我送您一截。”
陈大夫叹了口气,道:“走吧。”
待他们出去,温曙耿却有些不安。漪漪此前说自己是娼妓,那是否陈大夫……
思及此处,温曙耿又摇了摇头,如此恶意揣测,着实小人做派。
送出不远,天气冷得许漪漪唇齿打颤,陈大夫叫她赶紧回去,别受凉了。许漪漪点头,往回走了几步,又对着陈大夫的背影唤了声:“陈大夫,谢谢您。”
陈大夫一顿,回头冲她摆了摆手:“好生过日子。”
许漪漪的裙摆拖在雪地上,身后刚踩下的脚印便被厚厚的衣摆给擦平了。她轻轻一瞥,生出一种自己已不在这人世的错觉。
回到屋子里,那两人都关切地看着她,许漪漪眼睛有些湿润,她赶紧擦了擦,道:“外头风好大,弄得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温曙耿道:“别擦,泪盈于睫,想同风声叙叙旧罢了,很美的。”
许漪漪笑了下,知他是怕自己尴尬才这般说,没忍住又淌了几滴泪珠下来。
“漪漪,”温曙耿的声音极度温柔,“你要是累了,就去歇歇吧。我们不说话,不吵着你。”
许漪漪却擦了眼泪,缓缓走到他身边来了,手指在瓷碗上贴了贴,道:“你管我做什么,这药都要凉了,快些喝了。”
她作势要拿起汤匙喂他,温曙耿却自己接过来了,就着碗沿一饮而尽。顾枳实取了手帕为他擦拭嘴角。
时近黄昏,顾枳实听许漪漪说的,将四周点上灯,又往火盆里加了炭。这样就算夜晚温度降低,也不会让屋子里的人觉得冷。
许漪漪坐在温曙耿边上,听他说话。她许久许久没同人说过话了,也实在很寂寞。
温曙耿见她喜欢,便捡了些姑娘家喜欢的话本讲给她听,一室灯火摇曳,唯有他清冽的声音从容不迫地流淌。
夜深了,温曙耿风寒未愈,便有些疲乏,早早睡了。许漪漪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十分沉静。
顾枳实见了有点郁闷,又想要问问她关于阵法的事情,但觉得她的样子太过落寞、冷寂,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半晌,许漪漪却轻声开了口:“顾公子,我知道你喜欢温公子。”
顾枳实一怔,呆愣地看向她。喜欢?
未及顾枳实开口,她又道:“所以我绝不敢有非分之想的,你放心。”
顾枳实有些发懵。她的意思是,非分之想是指?
许漪漪看向他,灯火映在眼里,显得格外纤弱:“我下辈子能遇见这样的人就好啦。你说,我能遇见比温公子还要风姿过人的男子吗?”
顾枳实下意识道:“不能。他已经是最好的了。”
说完后顾枳实简直想拔了自己的舌头。
见他露出那般窘迫的表情,许漪漪不禁笑了,轻声道:“是啊。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温柔的人了。”
顾枳实向她保证:“将来,不远的将来,你一定能遇见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只对你温柔的人。”
许漪漪“诶?”了一声,又低头细碎地笑着,小声道:“原来喜欢,还不只是想要温柔的对待,而是要独一无二的温柔啊。”
顾枳实听力极好,将她的话全都收入耳中,不觉心里一咯噔,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说的喜欢,究竟是哪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吗?
顾枳实怔愣着,脑子发木,一直到许漪漪吹了灯,他走到门外去继续守着,被冷风冻得一激灵才回过神。
呼呼风声灌进耳中,他脑海中狂风暴雨来袭。他喜欢师父吗?那种喜欢吗?
立下檐下,顾枳实又见到雪片飞舞,一地白雪映得四周有如白昼。偏偏心谷幽暗,雪色未能将其照得明朗。
不知过了多久,顾枳实还在一边数雪片一边同脑内的思维斗争,突然听见屋里的温曙耿大声叫了他一声。
顾枳实陡然清醒,迅速冲进屋子里。
飞雪顺着打开的木门飘进屋内,外头白惨惨的雪光也照亮了屋子里,顾枳实几乎愣住。
满室腥气冲天,温曙耿已经跌落到地上,冷汗涔涔地盯着屏风后面,而那里正有大片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