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薄透,她在杏红的视野中看见在人群中的禹桓,那人也陪着在雪里站了很久,久到也是发丝掺雪,盈盈一片。
模糊间看起来恰似垂暮。
她想还好盖有红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不然她怕连这个人老去时的银丝模样都无缘看见。
这样也好,也好。
可最终还是泪眼婆娑,泪从眼尾脱框而出,蜿蜿蜒蜒冲散红妆,渗进衣领。
第六年的时候,目一战捷,彻底击垮边疆进犯之类。
禹桓和二姐接到边疆传来的消息后早早就去到城门处候着他,禹诺怀中抱着酣睡的两岁小女,踮脚立在一旁。
她想看看那个少年是否被磨砺出锋芒,是否已经能担得住常胜将军的封号。
街坊四处也听闻消息,熙熙攘攘地拥堵在城门,想见见这只凯旋而归的军队。禹桓和禹诺被人群挤到了后面,孩子被嘈杂声扰醒,揉着眼睛张开手就让舅舅抱。
禹桓把孩子接过来时恰巧城门打开,他看见高头大马上额顶红缨的少年,绿眸深邃带笑,真的有了英武将军的味道。
他看见目一张望半天,像是在寻找什么,于是遥遥地冲他挥了挥手,见那个少年眼眸蓦然亮起。
目一一拽缰绳翻身下马,冲过拥挤人群抵达二姐的面前,迎上等待他许久的一个拥抱。
禹桓站在后面看见他俩,冲着自己外甥女撇嘴:“你看你娘就见你哥哥着急,咱俩转头就被忘。”
女孩听他的话后委屈的厉害,咧嘴便哭,禹桓只好连忙哄她。
“这是什么?”
禹诺见到目一哭的梨花带雨,哭到一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小蓝绿色碎片般的东西。
“你这孩子怎么还丢三落四的。”她见着好笑,嗔怪地啜泪拍了目一脑袋一下。
目一刚才也有一滴泪不着痕迹地落下来,他怕被别人看见忙了抹去。谁知正好落到二姐身上,她这么一说自己才想起魂石的事情。
他看到后神色竟然闪过一丝慌张,小心翼翼地从二姐手中接过来,看向禹桓。
禹桓自然听见前边他们的谈话,就是仍没看过去,顺着孩子后背哄她。
“忘不了忘不了,禹家的孩子一个都忘不了。”
他哄孩子说了很多句话,唯有这一句声音最大,从后方清清楚楚地传到目一的耳朵里。
目一知道那个人是专程说给自己听的。
他笑着走到禹桓身边,冲着小女孩张开手。
“我是你的哥哥,来,抱抱。”
女孩子没见过他,可就是瞅着他面善,喜欢,张开双手拧着身探向他,把自己舅舅抛到后脑勺去。
接过孩子的同时目一将魂石放在禹桓的掌心,一双棕色的瞳仁满是笑意地看着禹桓。
“回去了。”禹桓拍拍目一的肩膀,以一种接孩童下学堂地语气领着目一回家。
☆、第二十六章
目一刚落脚还不及歇息,就有下人过来叩响门扉,说禹桓在偏院等他。
他隐隐察觉不对,心中不安。
夏夜星空高悬,目一从小径穿经荷塘抵达小院,看见满地月色白霜中有一人坐在枯井边缘,长衫席地。
丫鬟见他来此便疾步领他进来,领进后自己退出门去掩上门扉,院内独留他们二人。
目一看着禹桓,空张着口,竟发觉自己这么些年来竟从未唤过他。一时不知唤些什么,不知该如何自处。
“若你甘愿可唤我一声爹爹,自此踏入禹家家门,我将你添进家谱。”禹桓缓缓开口,嗓音清润,一如旧往。
“爹!”
目一几乎在禹桓话音刚落就跟上这么一句,干干脆脆利利落落。
“……你倒是干脆。”
禹桓被他这一句哽的又无奈又好笑,冲他招手让目一过来。
“我其实也只不过虚长你几岁,叫爹虽是委屈,但入禹家家谱也能名正言顺。”
“我膝下无子女,往后也就只会添你一人。”
目一乖乖巧巧站着,像一只被顺好毛的小猫,少见的安适。
“为何只我一人?”
“我不娶妻,自然无子。”
“为何不娶妻?”
禹桓瞥他一眼,嫌他话多。目一被横了一眼以后也还是咧着嘴直傻笑,身侧井内蛙鸣。
“因为我喜欢何辰泽。”
这个答案目一心里其实早就差不多明白,就缺个确定的答复,好平他一直以来的好奇。
“那我是不是该叫他……”
“你叫他大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禹桓给打断,目一偷偷瞥着他,那人把脸转向深井,脸一路红到脖颈。
他看向枯井时才想起唤目一来的事情,于是将井绳一拉递给目一。
“把里面的酒拖一壶上来。”
这人竟在这井里酿了酒?!
等拖上来后目一怔怔地捧着那一壶陈酒感叹果真人不可貌相。
禹桓将酒接过来,坐到院中乘凉的木板上,目一也跟着过去将两腿一盘坐在他身边。
木板上有个小桌,桌上早备了好酒盏小碟,禹桓将酒启封,斟上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目一。
“虽没军中酒烈,但也是老酒。”
禹桓边说边拿起一杯来一点点抿着,看面前目一提杯一饮而尽,于是又给他斟满。
“这叫松醪。”
“何辰泽喜欢喝,我就多酿了一些。”
“这井里除却一壶状元红,其余都是松醪。”
目一听后皱起眉来,好像有些猜测出自己来此以后一直存在的不安来。
“状元红留给你娶妻那日,让二姐记着些。”
他一贯不喜欢喝酒,今日也是,喝完满嘴苦辣。
“松醪若是我不记得,你也替我给他。”
“你怎么记不得?”目一就感觉有一种什么东西卡在自己胸腔这里,憋闷的厉害,可这人偏偏避重就轻,只能自己一点点追问。
“人死了自然记不得。”
端在手中的酒洒出一大半来,淋在目一自己的袖子上,晕湿开一大片。禹桓见状也无反应,只是从他手里取回酒杯,重新斟好再递给他。
枯井里骤然传来蛙鸣,鸣叫通透,在黑夜悄然见更加明显。禹桓被他吸引去注意,侧耳凝神半晌开口。
“青蛙在深井里,只能看见洞口的明亮。
“而它所能看到的那一点天光,就是他所有的奢望的源头。”
“可如若它此生注定跳不出井底,那便是可悲。”
禹桓说时神情寂寥,目一看了心疼。他把酒杯置在桌上走到井边,五指反转从怀里掏出来个小瓷瓶。
目一将小瓷瓶打开在掌心倒扣,从里面滚出一个小莹点,紧接嘭的一声变大,那个毛绒绒的独角莹球又一次出现在禹桓视野。
它独角上带有一个丝制的手环,目一将手环取下来后把毛绒球丢进枯井里。
“我是两岁时被人卖去清伶村的,那时我中途生病,被人抛下马车,奶奶途径后将我收留。”
目一手里的丝环很小,是婴孩带的尺寸。
“奶奶说我那时手上就有这个,像是拿发丝编出来的一样,死死攥着不肯放开。”
“她还说之后有一头巨羊衔我去寻到家里,奶奶说的很夸张,她说那是的好大一只,比她都大。”
说时另一旁传来蛙鸣,又尖又响。两人扭头一看发现毛绒球竟然把井内的青蛙带到两人旁边来,那只青蛙显然还没缓过劲来,鼓着两个腮帮子只会大叫。
“爹您看,这不出来了。”
目一戳戳毛绒球,青蛙受到惊吓立即收声,前爪动弹几下将屁股对着目一,背对着生闷气去了。
禹桓听他说完后一直垂眼想着什么,他将绒球独角上的手环取下,端详它许久。
“巨羊不是奶奶骗你,它名唤鬼金羊,是星宿其一。”
“你这个手环……应该是何辰泽赠的。”禹桓边说边想将自己的魂石链取下来同它对比,手刚伸去时才恍然想起已经将魂石还回去了。
“人家神仙都会是吹一缕仙气或者取一滴血丝,也就只有他会拔一根自己头发作绳。”
说时还带着些老友知底的嫌弃,眼中却温柔的很,笑意从嘴角泛上来。
“我不知他为何赠你,也不懂他赠你何用。但既然是他送的你便留好,毕竟是个大神仙的东西,他也不会害你。”
禹桓将其还给目一,目一乖乖接过后点点头,将手绳收进怀中。
“我刚才可听闻有人提及到我。”
院内二人并无听到门扉响动,却有声音从院门外轻飘飘地穿过来,阴阴冷冷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目一不懂,将毛绒球从身旁抱在怀里,想走过去开门。
“不要去!”仅是刹那禹桓掌心已是布满冷汗,惧意从颈椎顺延而上,脑内嗡鸣。
“回来。”禹桓咬牙,沉声唤目一回来。
目一被禹桓吓到,他从未见过这人如此严厉的叱呵自己退回,但他也反应极快,抱着绒球疾步退回。
“怎么?不迎客?”
鬼金羊直接穿门而入,一席黑袍隐于夜色,他轻巧抬手,火从围绕着二人腾然而起,黑烟窜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