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院内其余没有一丝火光,甚至连烟也不曾溢出。
“我来此取两样东西,取完便走,绝不多待。”
禹桓将目一一把揽在身后,拔剑出鞘与鬼金羊对峙。紧接听闻身后也有刀剑嗡鸣,目一左手按鞘右手拨扣,俨然一副将军模样。
“你要什么。”目一开口,嗓音沙哑半分不似半柱香前同禹桓玩闹的少年。
“我要你的眼睛,和——他的命。”
“大人这是还没睡醒吧?”
令旁也有声音传来,来者从长廊处一步步踏月而来,莲藕节似的小手微抬,轻描淡写地一挥,炽地烈火转而仅有星点闪烁。
烟雾仍升腾不断,院内宛如人间炼狱。
“关你何事?”平淡无波的语调,鬼金羊冷眼看着面前金衫彩裹的仙童。
“奉友人之托。”
扶期向前一步,冷冷盯着鬼金羊。
“来平息一场恶战。”
他猛地挥袖掷出手中物什,鬼金羊轻巧一避,尖刃击入身后紧闭的门扉,几秒后轰然而塌。
鬼金羊这才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根枯朽红杉,丢到众人面前,施施然道:“既然你是他友人,那便帮我把这个东西给他,看看他还认不认得。”
他顿了顿,忽的将目光投向目一,笑着同他说话。
“我竟忘记你也在,那你看看,认不认得这红杉。”
目一没有答他,倒是毛绒球被鬼金羊吓的一抖,缩成甲盖大小缩进目一领口里。
无非认得不认得,既然鬼金羊问了,那便定是他家曾经的那株红杉,他揣测不清鬼金羊的用意,索性不答。
禹桓握剑的掌心冰凉,看见剑中珠嵌溢出寒光,将自己与剑刃尽数包裹。
察觉身侧目一周身一僵,他扭头看去是发现目一将视线顿在了扶期身上。
四人便这样对峙着,最终鬼金羊不耐,长腿踏步猛然向前,却被扶期施法挡住去路。
“你们三人敌不过我一个,与其负隅顽抗……”
“不如你弃他们先逃,我对你没有兴趣。”
鬼金羊轻巧突破扶期咒术,倾身贴近他颈侧,带着温热鼻息将话传到他耳内。
扶期手肘骤然出击,金光利刃抵在鬼金羊下颌。
“目一动手!”
先前与禹桓何辰泽嬉闹时的气息瞬然消失,肃杀之气笼罩周身。
“目一?!”
禹桓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侧仅用三个动作便将自己束住的目一,挣扎扭头惊诧看他。
他见目一咬着下唇不肯答话,罕见地感到了惶恐惊惧。
“目一?”他试探般颤抖地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令旁扶期猛地推开鬼金羊,拼尽全力施法将他钉在院墙。转身食指拇指相并对着禹桓暗动阵法,霎时衣袂翻飞,四野烈金。
目一听到后抬头看着禹桓,漆棕的双目被火光灼的透亮,近乎于珀色。他松开咬住下唇的虎牙,抬起头冲着禹桓一笑。
“爹爹,我在。”
目一笑的爽朗稚嫩,双颊处隐隐两点酒窝,黑眸映着的禹桓模样。他松剑收鞘,轻轻搂住虚若薄光的禹桓,将他双眼蒙住。
“爹,松醪您别忘了给何大人。”
☆、第二十七章
刹那眼前迷蒙,浮尘万千在面前奔涌波动,他什么都能看得见,又什么都触碰不到。
最终一切归于静寂,他卧于石刻巨蛟之下,庙内门窗被咒术封严。明光,悲鸣,烈风,急火都被隔绝在外,仅需庙内一柱袅袅余香,经年不绝地缓缓燃着。
灼烧灰烬扑面而来,目一耳边只有风声骤响。血顺着垂下的指尖淌下,他半跪于鬼金羊面前,身上素衣被污血所浸染。
他只是低低的喘息着,血沫在喉间翻涌,入鬓的眉紧蹙,全身因剧痛而颤抖,却未出一声。
灵魄一同被鬼金羊咒法所撕裂,血污模糊了双眼,喘咳混着鲜血生生咽下。扶期也同样周身浴血,站在他一步远的地方,撑着最后一丝气力抵着鬼金羊。
扶期在目一面前蹲下,与他平齐,唇靠在对方耳畔,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话,温热的气息顺声音而入。
他周身一震,目光缓缓抬起看着他。
半晌竟展颜一笑,带着些许释怀,喃喃般细语。
“那便很好……很好。”
细碎的光芒乍泄,如星光散于苍穹,灰飞烟灭。扶期看着目一散去的地方咬牙,再支撑不住消弭了仙形,不知行踪。
鬼金羊垂目,行过他俩消散之处,长靴踏上灰烬,碾碎最后一丝荧彩。
……
之后的余年半载,禹桓再未踏入过偏院。
他将那里的一切封锁,任何人不得再踏入。把目一名字撰入族谱,一笔一划缀在自己名讳的下方。
又将那枚魂石重新穿绳,系在颈间。
那日御马拾阶入山寺,兴尽悲来,在窄阶狠勒缰绳,听闻见马驹昂首长啸。他足浸滑苔手提酒盅,盘膝于神龛前,将酒尽数浇下,浇湿新插上的一支新梅。
“在做什么呢?”
身后传来声响,酒盅应声而碎,他背对着来者指尖颤抖,发现他们二人是真真正正的恍若隔世。
禹桓扶着香坛站起,一寸一寸地回头,看见那身熟悉的青衫薄衣,以及那人眉目间浅然笑意。
终是眼泪迷蒙,八年来所有委屈悲戚尽数涌上,他有些踉跄地向何辰泽走过去,一步一顿。
何辰泽被他惊到,忙伸手过去迎他,却见他似一脚踏空,重重跌在地面,撞碎一众残香。禹桓从颈间将目一的魂石塞到何辰泽手里,谁知对方没接,只顾慌乱地唤着自己名字。
“何辰泽……”
“最后一枚我算不出来,你自己去寻吧,纵然寻个十年数载,也是能找到的。”
“我总归是俗体凡身,恣意半生也知足。”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命数尽了。”庙外又进来一人,扶期倚在神庙门口,他被鬼金羊伤了神命,只好回归人形,高高瘦瘦的少年模样,抱臂同何辰泽说话。
“该死了。”
何辰泽听后不可置信般看着禹桓,手抖的几乎握不住禹桓塞进来的那颗魂石。
愣至撞碎的残烟燃尽,剩一地银粉。
“不可能……我给他看过……他最少还有四十余年……”
禹桓头疼的厉害,听觉视觉全都模糊一片,根本不知道后来的来者是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跪在地上将额头搭在何辰泽肩膀上,勉强寻个支撑。
“一枚魂石就折他十年的寿,你自己算算他是不是到时候了。”
“……你知道?”何辰泽将手环在禹桓腰背,同扶期说话时声音颤抖。
“我以为你也知道。”扶期耸肩,转身欲走,想起什么来又回头留下一句。
“有事不要找我,我还要养伤。”
扶期一转身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施原幸,施原幸刚从地府回来就被何辰泽一路带下来,头还晕晕乎乎的。他笑着冲扶期打了个招呼,几步踏进庙里。
施原幸看见面前何辰泽把禹桓横抱起来,失神地一步步走出潭蛟寺。迎过去叫他他也不应,自顾地施法消失在寺前。
何辰泽抱着禹桓回到了清伶村的那间院落,踏足进去的瞬间屋内就纤尘不染,一众萤火重燃。
他将禹桓放在床榻间,明暗不辨神色。
这人应是睡过去了,睡得很沉,呼吸缓慢的令人担忧。
何辰泽将指尖绕上他铺散在枕边的长发,一圈圈绕在五指间,同禹桓自言自语般的说话。
“我不过才离去半日,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话刚一出口就感到心痛,他将长眉皱起,看着指尖青丝发怔。
“不对……”
“是我折腾的。”
何辰泽将鼻尖抵在那缕长发上,轻轻摩挲着。仍是熟悉的清冷味道,只可惜那人正无声息的歇在床上,失了神采。
“你若真舍不得,我去找阎王让他转世投个好去处,悠悠闲闲的再过一辈子。”
施原幸费了一番周折找到这里,坐在打开的窗棂上同何辰泽说话。
“……好。”
“你也别让他睡了,叫起来同你说说话吧。”
“不剩几个时辰了。”
何辰泽背对着施原幸点点头,视线不移,手悬在半空不忍叫醒他。
施原幸在后面默默看着他,神色一点点沉下来。他指甲扣着窗棱,施法探完禹桓的记忆后,迟疑地开口。
“禹桓他也算对你仁至义尽,你当真如此狠心未曾动情?”他自知卑劣,可还是想开口问一问何辰泽。
这句话犹如暮鼓晨钟,一声便将何辰泽从浑噩中震醒。
施原幸从何辰泽背后都能从耳根处发现牙关的紧咬,尖爪在旧墙上留下痕迹,刺入砖瓦,
“除却林涧,其他人恕我无法回应。”
“可他是凡人,命数短的可怜,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施原幸眼睛发红,嘴都被自己咬出血丝来。
“你回去吧。”
施原幸看着何辰泽许久,久到天色昏沉,微光投入黑暗。他终究是点头,最后将视线凝在禹桓身上,扭头翻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