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岚起脚步一顿,似乎是想回头,但他终于还是离去。叶鸣蝉悲哀地想,他还是不能拥有一朵金盏花。
他打败了偷花者,但花也抛弃了他。他要一个人回到曾经藏过花的地方,一个人包扎伤口,然后一个人回到他的不得善终。
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其实不太能看得清东西了,可能是血,也可能是悲哀,有东西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把来人掼到墙上,听见一声呼痛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他原来也很痛。
纸包和药瓶掉在地上,药材撒得满地都是,他的小金盏在一地狼籍里疼得掉眼泪,指着他的鼻子跳着脚闹:“你干嘛啊!”
叶鸣蝉脑中一片空白,所幸曾经哄好过小哭包的布老虎还在房里,叶鸣蝉把它捞过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楼岚起怀里:“不哭了。”
楼岚起抱着布偶,吸吸鼻子,义正言辞道:“我生气了,你要向我道歉。”
叶鸣蝉照做不误,语气诚恳真挚:“对不起。”
楼岚起动了一下,从倚着墙站直,他显然是痛到了,皱眉吸了一口气,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反手去摸后背。转朱阁的墙壁上浮雕着富丽的虫鸟花卉图,楼岚起一身娇生惯养出的细嫩皮肉,往上重重一磕,定然是一片青紫。楼岚起小心翼翼地摸摸后背,又被疼得蹦出好几朵泪花。
“不原谅你…”楼岚起哭得哼哼唧唧的,上气不接下气。叶鸣蝉也缺乏哄人的经验,只好为难地看着他哭。两人一个伤一个残,站在墙边目光对视,都是一样的慌乱。
楼岚起哭了有一会儿,睁开朦胧的泪眼,看叶鸣蝉已经盯着他发起了呆,手上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涓泉似的流也不管,只好努力地吸一口气,把还没发泄完的委屈憋回去:“快点去疗伤。”他踩了叶鸣蝉一脚,“药钱还没付呢…你付钱我就原谅你。”
生活果然还是要有一朵小金盏才叫生活啊。
叶鸣蝉的生活从有了一朵小金盏后就开始重新明亮起来。他重新种了很多花,花园的边缘是一圈金盏,围簇着花中小楼的还是一圈金盏,被珍藏在小楼里的,则是他最珍贵的小金盏。
楼岚起有赖床的习惯,但从住进小楼里,叶鸣蝉每天想尽办法让他早起,因为早起的小金盏才能沐浴第一缕晨光。
“太阳也没那么亮了。”叶鸣蝉圈着楼岚起,耳边低声说:“金乌的眼眸被我偷来了一只,藏在我的怀里,只照亮我一个人。”
“你会瞎掉的。”楼岚起说,“那可是半颗太阳的光亮。”
“也是人世一半的温暖。”叶鸣蝉说,“值得了。”
春天也迈入它的暮年,很快要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夏天来接替他。楼外的金盏花已经开始凋谢了,叶鸣蝉一边盘算着夏季的花种,一边依旧早早把楼岚起叫醒,让他去浇花:“你浇完花,我就回来了。”
“浇完花我要回去睡觉的。”楼岚起打了个哈欠,“你不要闹我。”
叶鸣蝉没应好,也没应不好,他买完花种,顺手还带了两个人的午餐,和楼岚起的点心,糖糕的摊前有不少人,他耽搁了片刻排队。
然而就是这片刻耽搁,一切都脱出了预计,手无寸铁的楼岚起要独自面对不善来者的满腔恶意。楼岚起不是真正的不见风雨,他也和叶鸣蝉一起经历过亡命奔逃和血腥残杀,也能在战时成为助力,在战后提供慰藉。他娇气,但不胆怯。
可楼岚起确确实实在害怕,来者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楼岚起已经害怕得发抖。叶鸣蝉心疼愤怒得双眼发红。
楼岚起骑坐在叶鸣蝉身上,抖着手去掰他的手指:“把刀给我…把刀给我…”
叶鸣蝉咬着牙,压抑着声音里的怒火,柔声哄道:“岚起,小岚,你乖,放手。”
“把刀给我!”楼岚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给我…你不要看…你不要看好不好?”
叶鸣蝉瞳孔皱缩,深埋心底噩梦再次翻搅起浊浪,一切悲剧的源头似乎都在此刻串联为一体,世间最致命的无力,从来都是那一句:“你不要看。”
“好。”叶鸣蝉强咽下涌上喉口的血腥,温声道:“我不看。”
乌鹊惊飞,寒蝉鸣泣的末日终于还是来临,叶鸣蝉依旧要独自走向他的不得善终。
第99章 回响
观颐
越别枝彻底地长开了,像一把出鞘刀,开刃以后便再也不能被任何事物遮掩光芒。
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是一样的好看,像冬日清晨蒙雾的湖面,也像夏日傍晚雨前的山巅。
我转过头,蹲下来看见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鬓边已经有了落霜。
我大感惊奇,扯落发带,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白发缠在手上给越别枝看:“你看,我也有白发了。”
越别枝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看着我的白发,一手扶着我的头,另一手轻轻一拔。
“你干嘛呀?”我看着越别枝把白发从我手中拿走。
“走吧。”他来拉我的手。水边是一片广阔的金盏花海,放眼望去,仿佛置身金玉为阶的仙境。
成年的越别枝比我高得多,妫州人都很高,异常的发色与瞳色使得他们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得天独厚的身高更令他们越发瞩目。越别枝就是这样的吸引眼球。
他比叶鸣蝉还要高,肩胸宽阔,四肢修长,有高挺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鼻梁很高,发色反而比小时候浅,有些偏灰。
他牵着我,步子迈得很大,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走了有一段路,他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的腿都和他一样长,才终于放慢步伐。我松了一口气,边走边弯腰从一海碎金里捞起一朵。
“去哪里啊?”我问他。我把花拿在手里,水塘已经被我们甩在了身后,走到这里,四周都是金色的波浪,好像天也被映得金亮,仿佛天地都被金盏占据。
越别枝的话还是很少,他转头看我,对我说:“你该走了。”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花海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两条路,一条通向噬人的黑暗,一条通向另一片金色花海。
我抓紧越别枝的手:“走那边吧?”我指向花海通道。
“那是死路。”越别枝说。
“不是吧?”我抓着越别枝的手,把他往那边拖,“走嘛,走走看嘛?”
越别枝不动,他一只手垂在身侧,被我抓住的手开始缓慢地挣脱:“你该走了。”
“走嘛?走嘛?”我死死地抓着越别枝的手指,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哀求的颤抖,“走嘛…”
越别枝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他挣脱了我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我。
“楼岚起。”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叫我,“楼岚起。”
我才看见他始终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里,攥着一根银白发丝。
“小岚?”有人往我怀里塞了一捧花,“在看什么?”
“鸣蝉?”我回过头,撞进一双点墨黑眸,“你看见我弟弟了吗…”
“谁?”叶鸣蝉带着我的肩膀往前走,“我们走吧。”
“可是…”我想回头,但叶鸣蝉捧着我的脸,亲了亲我的发顶:“走吧?”
“去哪里呀?”我茫然地问他。走了这么久,我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就在前面。”叶鸣蝉轻轻带过。他一边走,一边挑挑拣拣地采摘沿途的金盏,做了一个更大更美的花束,换掉了我怀里的这一捧。
“你该走了。”他摸摸我的脸。面前依旧是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另一片花海,一条通往同一种黑暗。
“你不牵着我走了吗?”我问他。
“我看着你呢。”叶鸣蝉勾起嘴角,“小岚乖。”
我犹豫地看着两条截然不同岔路,叶鸣蝉始终温柔地望着我。
“我可以…”我抱着花,小声问,“我可以不走那条吗?”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选择漆黑一片的道路。
叶鸣蝉神色微怔,随即笑着抱了抱我,花束被夹在我们中间,他专注地看着我,亲吻落在花瓣上。
“走吧。”他说。
“我的地盘里,是谁欺负我弟弟?”雾起按了按我的脑袋,“是谁不要命?”
我只顾望着他掉眼泪。
雾起背对着我半蹲下身:“上来,哥哥背你。”
我爬到他背上,还是一个劲掉眼泪。雾起直起腰来迈步:“怎么哭得这么安静?不告状啦?怕什么?哥哥在呢。”
我吸着鼻子憋眼泪:“我长大了。”
“变成大哭包啦?”雾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走得很稳,像从小到大的无数次里一样。哥哥的背是可以用来哭的,哭累了,还可以被哥哥哄着睡。
“变成大男人了。”我反驳他。
“没有吧?”雾起拍拍我的腿,“今天不能睡,来,下来。”
我滑到地上站好,雾起擦干净我满脸的眼泪,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还是我的小家伙啊。”
“还哭不哭?”雾起捏了捏我的脸,“不哭了,就走吧。”
我鼻子一酸,又想哭。
“诶,诶,哭也不能留下啊。”雾起手忙脚乱,“好不好?要不然哥哥再背你走一段?等一下走好不好?”
“非要走吗?”我颤着声音问。
“这里不能留。”雾起和我抵着额头,“好不好啊?”
我摊开手,手心里的金盏花已经有些奄奄了,花瓣也被我攥得皱巴巴的。我把这朵垂头丧气的花塞进雾起手里:“那…这个给你。”
雾起珍而重之地将它笼护在掌心,对我露出笑容:“去吧。”
我睁开眼睛,对着床顶浮雕看了很久,依旧看不清那是一幅什么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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