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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魂 (ranana)


于戎的嗓子哑了,他问黎霄:“你怎么不说话?”
黎霄说:“能问一下您人现在在哪里吗?”
于戎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黎霄说:“他的身体很好。”
“对啊,他还那么年轻!”于戎的手指插进了头发里,鼻尖几乎碰到自己屈起来的膝盖,“他抽烟抽得还没我凶,酒喝得也不多,他作息还很规律!”
黎霄说:“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和地点见面吧,您不方便的话,我过来找您。”
于戎置若罔闻,自顾自絮絮叨叨说话:“一个想死的人难道不会列一张遗愿清单吗?去一些没去过,想去的地方,做一些一直想做但没做的事情,他……他为什么愿意跟着我到处乱跑,去坝美,去泰国,去日本,还来这里……我们在路上光是等车,等转机就浪费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吗?他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他怎么能一点都不着急呢?他还老是笑,没心没肺那种……肆无忌惮的……他,他说了好多好多,好多没有意义的事情,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还什么都吃,他都不挑食,想死的人会这样吗?要是我决定去死,我一定要把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忘的美食通通再吃一遍,我一定要再吃一吃我妈做的糖醋排骨,我一定……”
于戎深深吸进一口气:“人怎么可以说也不说,提示也不提示一下,就这么去死?”
黎霄道:“他有他的问题。你不要太过自责了,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于戎顿时火冒三丈,声音又大了,近乎嘶吼:“什么叫和我没关系!不是我,他会来安布里姆,来火山吗?不是我,他,他他……会跳下去吗?你是冷血动物么?!!!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你……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感情!!他自杀了!!!他从火山上面跳下去!怎么可能会有人用这么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黎霄仍然平和地说话:“他考虑这件事考虑了很长时间了。”
于戎质问:“是不是因为你??!一定是因为你!濮家的那些人,还有什么媒体,什么公众,他根本不在乎,只有你,是不是因为你劈腿?你背叛了他?对啊,他说过你是忘恩负义!”
黎霄说:“人活在世上是在找一个平衡点的,他很早就失去了那个平衡点,他一直在往一个方向倾斜。”
“不是的,他是看得很透。”
“他太敏感了。”
于戎摇着头:“不是的。他太会察言观色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别人想什么,他都知道。”
黎霄说:“他的出身不得不要求他学会察言观色,他对周围的感知太强烈了,但是他又没办法承受那么多情绪。”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于戎不解,他问黎霄,“你爱他吗?”
黎霄口吻淡淡:“一个人,有爱的人,也有爱他的人,他也是会选择去死的,他也可以选择死亡。对他来说,他的出生是一个谜题,死亡是他找寻了很久找到的一个答案。于先生,你不要太难过了,他解出了自己的这道题,这是他的解脱。”
“你信佛?”
黎霄笑了,道:“如果他能解脱,对他来说是幸福的,我接受他的这一选择。”
他又道:“您刚才说安布里姆,是吗?我现在就买机票过来。”
于戎想到了什么,他爬到床边,抓着林望月的双肩包,翻出他那两本死沉死沉的笔记本,说:“他还有事业不是吗?他那么喜欢的……你知道吗,他整天在他的本子上画来画去。”
于戎翻开了林望月的笔记本,每一页都是一张设计手稿,标明了布料,花纹,有英文的,也有中文字的,林望月的字迹潦草,有时候写到一半,后面接两个字“问黎”就结束了。
他给自己的手稿安排好了发布日期,2020年,2021年,2022年,春夏,秋冬,女装,男装,秀场如何布置,整体概念是什么,用什么音乐,找哪位灯光师,他都拿定了主意。
他画了三个死神,一个手捧复活节彩蛋,一个捧一束雪白的瓷雕玫瑰花,一个抱一只宇航员头盔。他需要三个亦男亦女的模特,他会在她们脸上装饰上用水晶做成的眼泪,他会在她们的后脑勺上扣一个以她们自己的脸为样本脱模做成的笑脸面具。
于戎撑住额头,困惑得不得了:“到底是为什么?”
“他老是说我喜欢拍葬礼,拍死人。”于戎合上了笔记本,靠着它们,道,“对啊,我是喜欢啊,是啊,我就是绕不开它。”
他说:“我一次次拍摄它,我试着描绘它,我试图理解它,更懂它。我就是想弄明白它凭什么可以无缘无故地出现,降临。结果,它就真的这么无缘无故地就把人从我身边带走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于戎问:“我联系了搜救队,你想找他吗?”
黎霄说:“还麻烦您和搜救队说一声吧,不找了。我大概两天后能到你那里。”
于戎摆着手:“不,不不,你不用过来了,我们上海碰头吧,我四天后能回上海。”
“好的,那我们在上海见,希望这件事,于先生暂时不要和外界透露。”黎霄毕恭毕敬地说。
于戎点了点头,他忽然问:“你不想过来看看?”
黎霄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于戎点头,挂了电话。恍惚了好一阵,他才重新拿起手机。他微信珍妮弗,发语音,说:“妈,我的一个朋友昨天自杀了。”
他撤回了这条,重新发,还是语音,说:“妈妈,我的一个朋友,他变成一只很大的鸟,飞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于戎和阿努在火山上扎营,他每天睡得极少,为了等烟云,为了自然光,他每天凌晨三点就起来了,跟着阿努登顶,等日出,等云,等到日光炫目了,他回到营地吃点东西,午睡片刻,傍晚再出发,照旧拍云,拍火山,用手机,相机,无人机。他也拍晚上的火山,他在半山腰上看实时传送回来的画面,翻滚的岩浆从山脉一条人无法攀登的侧边涌出,分成许多许多细小的支流。它们闪耀着红色的光芒,像黑色大地上的细密血脉。
火山下的土地营养丰富,于戎吃了许多平生吃过最甜的番茄。
他离开的那天,村长牵着一个小女孩儿来为他送行,小女孩儿小声和村长说话,村长交待阿努,阿努告诉于戎。昨天晚上,那个小女孩儿做了个梦,她梦到一只乌鸦把鸟喙伸进岩浆,完全不怕烫,像在喝水似的食用岩浆。喝着喝着,乌鸦变得很红,变得很大,它的翅膀开始燃烧,尾巴延伸得很长。乌鸦变成了别的鸟。小女孩儿从没见过那种鸟。
于戎离开了安布里姆岛。
在多次等待和转机的间歇,只要一有网络,于戎就找林望月的服装秀来看。他在飞机上昏睡,做了梦,梦到许多个盛装的黑衣死神一个接着一个迎面朝他走过来,他招架不来,落荒而逃,梦醒之后,他咬牙牙,继续睡,继续梦,继续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在这些死神的一裙一纱中寻找死亡的蛛丝马迹。
到了上海,还是浦东机场,还是那道接机闸门,那条两边站满人的接机通道。
于戎继续寻找着。喜来登酒店来接大卫·怀特先生的,香格里拉来接王玲玲女士的,京门集团来接李利先生的,还有问“杭州去不去?”“嘉兴去不去?”的,到处都是发黄的,焦灼的,陌生的脸。
于戎忽然走不动了,他停在了路中间,王女士,李先生接连经过他,迎向等待他们的人,孩子走向父母,老人走向孩子,男人走向女人,女人走向男人。大家疲惫地拥抱,抢着嘘寒问暖。于戎想哭。他低了低头,吸了口气,快步走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中气十足地说:“我去嘉兴!!”
女人奇怪地打量他一番,随即换上殷勤地笑脸,指着前面说:“那好呀,走呀,走呀!”
上海在下雨。黑车是台小面包车,于戎上来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五个人,坐满了人,塞满了行李,司机出发了。
于戎在车上回复Janet的邮件。
“发生了很多事,我的摄像不在了,或许我该拍一部他的纪录片。死亡的真相或许就是突然。我不知道。我来找答案,可是我越来越迷惑,关于很多问题。真的有答案吗?生活的真相就是迷吗?我们是不是生活在一座巨大的迷宫里?”
发完邮件,他抱着背包打磕冲,半途,被手机吵醒。老于打电话给他。于戎磨磨蹭蹭地接了电话,说:“怎么了?”
老于说:“啊?蒙不啥(没什么),想问问倷勒罗搭(你在哪里)。”
于戎说苏州话:“勒到嘉兴去葛路浪。刚刚到上海,下飞机。”
“啊?囊跑到嘉兴去啧呐?”
“嗯。”
老于咳了两声:“大巴车啊?”
“面包车。”
“囊坐面包车呐!倷囊到兹上海啊弗帮我讲一声呐?“
于戎说普通话:“和你说了又能怎么样?之前我回来,每次都提前和你说,我还不是一样自己坐三个小时车回家?我每次走,也提前和你说,你也从来不问我要不要送。”
老于哑然,一歇,说:“格么,路浪当心点,贵重物事看看好。”
“知道了。”于戎揉着眉心,不太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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