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与妄[人鱼] (碑前三恹)

　　灰扑扑的地面上已经没有阿纳斯塔的足印，也没有当时她身上那股阴冷透露着绝望的气息。
　　秦拓不会认错那个眼神——那种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的眼神。
　　阿纳斯塔从不求人。她一向高傲自负，认为自己是科研界的天才，是鬼才中的疯子。所有项目，只要她接手，就不允许有人越过她的地位。因而，不论在之前的科研所还是现在的R.C.B，她都只做负责人，绝不做副手。
　　她想要的，必定会用自己的本事得到。
　　昨天的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犹如当初得知真相的自己。
　　秦拓垂了垂眼眸，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半晌后才挪开。
　　遇见孟初后不久，他曾想打破规则，将真相告诉对方。而那时，他的反应恐怕跟昨晚的阿纳斯塔并无差别。
　　【所有该被揭露的谎言都要被掩藏。】
　　阿纳斯塔触碰了规则。
　　“救他。”
　　秦拓声音低沉地念着，“救他……”
　　是那个曾经寄生在他体内的第二颗心脏吗？
　　他抬头看了眼粉刷完没多久的宿舍楼外壁，在对上住在里面正要出来晒衣服的科研者的眼睛时，优雅地转了身。
　　秦拓去了资料室。
　　他坐在椅子上，拿笔罗列出最近发现的疑点。
　　噩梦被孟初种下至爆发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而噩梦在爆发后所走的剧情线速度要比之前快很多，就好像是一个被人抽赶着的陀螺，迫不及待的想要代替主人转到终点。
　　那一种急切体现在很多地方，最明显的便是在他接手噩梦改造后，未有一次失败的经历上。
　　噩梦的难度高于虚拟世界的医疗水平，在他人眼中难以破译的新型病毒，在自己手上却如同最乖巧的三角积木，任由自己拼接摆布。尽管这其中有孟初这个因素在，但破译药剂出现的时间，还是远超自己的预计日期。
　　他做不到，做不到如此迅速地造出改造药剂。这一点，秦拓十分确定。
　　那双隐藏在黑暗中数日的双手，终于再次伸出，覆在自己的后背，推动着自己前行。
　　秦拓无法对抗这股外来力量，就在他被动往前走的时候，另外一股力量拉住了自己——那个昨晚站在自己面前的阿纳斯塔。
　　她的身上没有出现NPC的标志，在叛变事件发生之前，阿纳斯塔一直按照程序设定往前走，对剧情的影响微乎其微，因而秦拓没有在意她。
　　可昨晚无声的对话、眼神的交流，加上今天早上的多次尝试，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证实秦拓的猜测。
　　阿纳斯塔在与自己分开后，成为了NPC。只有这个定论，才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不能被自己杀死——她的叛变，让主线剧情进度停留在了原有位置，没有前进亦没有倒退。这代表着阿纳斯塔的叛变可能只是剧情的潜伏期，也就是说，这一件事情并不会对后续的剧情产生影响，只是单纯的延后。
　　她身后的力量，想要阻止剧情快进。
　　宛如一把利剑，狠狠插入地面，震慑了气势汹汹的敌人。
　　如果……阿纳斯塔就是脑海内第二颗心脏附身的寄宿者，那么急切推动剧情的人，又会是谁？
　　白纸上的黑字已经密密麻麻，秦拓将纸上的想法记在脑海中，拿出打火机一把点燃。
　　火光逐渐变亮，秦拓抽出一根烟，借着这点火点燃，夹着烟放入唇间。
　　尼古丁的味道让大脑的运转速度变得更快，秦拓两指别着烟，头靠在撑起来的手臂上，合上了眼。
　　那个被他压在心底的想法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完成主线任务真的可以拯救孟初吗？
　　假设这个结论成立，那么创造这个虚拟世界的人，应当期望剧情越走越快才好。
　　对立的新生不会出现，阿纳斯塔不会叛变，就连自己，也不会去“思索为什么破译噩梦的速度会如此之快”。
　　秦拓睁开眼看着燃了半截的烟，低声喃喃，“只需要完成主线任务就好。”
　　然，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方向。那个消失不见的第二颗心脏，不停地用行动在暗示自己，不要完成主线任务！
　　孟初的遗憾，是一千年前没有保护住他的爱人。他们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短暂到对于孟初而言只是回眸一瞬。
　　所以，当他从沉睡中醒来时，埋藏在心底的强烈欲望跟随着破土而出。
　　人类喜欢给自己定计划，当计划单上需要做的事情一项一项减少的同时，新的目标也会随之跟上。就如同遥不可及的梦想，可以让人类燃烧着生命去追逐。
　　凶者手刃仇人后，充满恨意的目光在一瞬转为茫然，不知何处是归处。
　　完成自己心愿的孟初，是否会如凶者一样，失去活下去的信念呢？
　　那个人一遍又一遍的提示自己，想来是清楚，能够拯救孟初的只有自己。他无数次挣脱另一股力量的束缚，为的就是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方案。
　　阿纳斯塔的叛变是延长，延长不代表中断，而是代表剧情必须继续进展。
　　而自己要做的，是在主线任务未完成之前，用尽方式暗示孟初，这个世界是假的，是虚构的。
　　他从深渊中醒来时，看见的爱人秦拓……也是假的。

　　☆、第三十章 我要像他

　　秦拓第一次退缩了。
　　那天，他没有回到地下室去见孟初，而是回到许久未住的宿舍，对着卫生间内那面镜子，练习笑容练了一个晚上。
　　转魂灯下那两段不同的人生被秦拓反复翻看。他如同这个世界的操控者洗掉身上属于他的纹身那样，一遍一遍，打磨着属于自己的设定，将他们逐渐磨成另外一个秦拓。
　　可是不管镜子里的秦拓笑得有多温柔缱绻，那双黑色瞳孔里的神色依然冰凉如初。
　　他不爱孟初。犹如初学者刚刚触碰未知领域，在害怕与恐惧之中，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却在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吓得后退逃跑。
　　明明对方的回应温柔充满包容，他仍然觉得指尖上像是被点了一簇火，灼烧的他不敢再靠近。
　　孟初就像海，拥有包容一切的能力同时，还有敏锐的直觉和细腻的感情——落在泥沙中的珍珠被一双修长的手捡起冲洗干净，放在漂亮的宝匣内日日端详，日日摩挲。覆在外层的灰尘被擦拭干净，突兀的棱角被人揉得圆润。
　　那是他模仿不了的温情。
　　秦拓在碰壁后考虑过其他途径，可是之后列出来的方式都没有这个方法来得自然、来得巧妙。
　　如果主线任务的进度是100%，那么最好的答题思路，便是在99%的时候，让孟初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为他而建的。那时，他内心所想要完成的愿望已经实现，再无遗憾。
　　“孟初……”钢笔落在翻页的笔记本上，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成为他。”
　　让自己成为主线剧情的一部分，在剧情进展的同时，伪装成正在一步步恢复记忆的秦拓，然后……逼迫孟初亲手打破这场梦。
　　秦拓的睫毛一颤，握着钢笔的手猛地一软。
　　脱手的钢笔与纸面亲密接触，发出轻轻的撞击声。落下来的墨水晕湿了几行线，糊了上面的笔记。
　　心口突然而至的酸涩让秦拓忍不住将手放在胸腔上。在这片皮肤下，属于他的心脏正在平稳的跳动。
　　他的身体很健康，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为什么在刚刚那一瞬，他却觉得难受呢？
　　秦拓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重新捡起钢笔，将多余的墨水用纸巾吸干后，盖上了笔盖。
　　窗外阴雨连绵，有几滴雨水调皮地降落在窗棂上。秦拓抽了一张纸巾，想要去擦，可当纸巾覆在雨水上时，他的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孟初的面容。
　　他现在在做什么？
　　秦拓不由地将窗开得更大了些，雨水因为他的动作，找到了落脚的休息处，纷纷挤入这片狭小的世界，润湿了衬衫袖口。
　　他抬头望去，企图看见科研所天台上那片玫瑰色光膜，然而平时可见的光，此刻同天幕连成一片，根本瞧不见。
　　又来了。
　　秦拓捂住胸口，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音渐渐放大，即便是背后的雨声都无法遮掩。
　　他又伫立了几分钟，随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连窗都没有关，直接踩着皮鞋顶着一把伞，干脆利落地钻入了雨中。
　　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跑动间带起的水珠浸湿了西装裤脚。
　　秦拓走过科研所后的小路，回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外圈漆黑一片，他按着脑海中的生理芯片，绕过层层阻碍后，在科研室前停下了脚步。
　　以往极好开启的大门，此刻变得如鬼神一般让人敬畏。
　　秦拓侧眸看向闪着浅浅绿光的权限，将手中的伞丢在地上，开启大门走了进去。
　　地下室很安静，靠着墙的凹槽内，深蓝色的海水轻轻晃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秦拓蹲下身看了好一会儿水面，没有得到孟初的回应。他心里一惊，刚想找人，就见凹槽外的岸面上，有着一块明显是被人撕扯下来的浅蓝色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