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怀脑海中骤然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段,他如梦初醒般抬起手,捂住了那块印记,下意识地转过头,朝海上某处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长清和晚烛都在研究那是什么虫子留下的牙印,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风仪兀自抱怨着,也无暇细看他的反应,好在这几个都粗枝大叶的,若是换了文砚之在这里,恐怕第二天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就要在三界广为流传,他也要成为新晋的风云人物。
圆镜中映出一块红印,书怀眼皮猛地一跳,默默地拢了拢衣领,试图将那块痕迹遮住。看来以后晨起,首先要做的便是揽镜自照,整理仪容,否则身上多出来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自己还不知道。
见他的表情不住变幻,那边的风仪还以为他当真被咬了,登时一阵恶寒,想尽快回到天宫的心情又急切了几分。此时此刻,人仙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平生所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就是重返人界。
人界这破地方有什么好?路上飞扬的满是尘灰,夏天晒得要命,冬天冷得吓人,不论是山间还是田野里都有些古怪生物,一年四季就没有什么舒适的时候。风仪回想起自己从前在北地生活的日子,他故乡所在的那一带,气候就很奇特,春天和秋天在此处销声匿迹,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而冬夏却很漫长。在那里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干燥的日子,下雨时却好似有天神把大江大河的水都集中起来,倾倒在这几座城中。年少的时候风仪还想过,人间这个模样,是不是因为任性的天神和凡人有什么仇怨,然而待到他真正到了天宫,他才发现那一切都是人界原本就应该具有的情景,和神仙们没有半分关联,所谓天神,只不过是照常规行事而已。
算起来,他在人间遇到过的真正的反常情况,也都集中在这两年之内,八百年前书怀闯入冥府时,人界还有一次异常,却与天灾无关。风仪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摆脱了咬人昆虫的阴影,又开始担忧另外一件事,他眯起眼去看南海上漂浮着的白色冰块,它们随着波纹上下起伏,活像是海中的游鱼。这些冰冷尖锐的东西,从本质上来讲是凶狠的,虽然它们没有神智,仅仅是听命于主,但它们的主人本身就残暴非常,被他作为武器加以利用的,也都难辞其咎,他们之间不过是主谋与帮凶的区别,而不管罪过大小,只要有罪,便是有罪。
赤龙们在水下推着那些浮冰往深海走,到了深海,自然会有长辈来替他们处理这些不会融化的怪家伙,他们一边游动着一边低声交流,好像人界忙于耕种的农夫,平日里也是这样忙中偷闲。如此看来,具备灵智的生物,在某些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些举动大概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抑或是生来就有的本能。
突然,巨大的浮冰往下一沉,推着它的那条赤龙惊异地停了动作,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准备潜入水中去查看,结果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浮冰下面冲出来,直直扑向他的眼睛。赤龙惊叫一声,连忙避开这凶残的攻击,化作人形向岸边逃去,正是那条爱吃烤鱼的嘴馋小龙。
小龙遭到袭击的同时,风仪拔出佩剑,飞向他关注已久的那块浮冰,他早就注意到这块冰下有灵气涌动,尽管不是很强,但也需要留心。
这位人仙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就意味着对方得到了他的重视,他连存雪的傀儡都懒得去打,能让他提起精神对付的,该是怎样特殊的存在?书怀不假思索地把扑到这边的小龙往晚烛身边一塞,提着剑也追了过去。
冰下传来咔咔的碎裂声,好似有什么怪物将要破除禁锢而逃脱,书怀紧紧盯着翻涌不休的波浪,感到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那股灵气像是存雪的,却又十分微弱,极有可能又是傀儡,但从风仪的态度来看,似乎也不太像,他要是认为存雪的傀儡值得他来对付,早在西海的时候就去对付了。
大型冰块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往往只是一小截,在海中藏着的那一段,里面到底关了什么东西,谁也没有注意过。书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越来越大的水花,忽然之间,他看到水中伸出了一只惨白的人手,仿佛是垂死挣扎的人在向外界求救。
换作平时,书怀此刻定然已经去救人了,然而现在他不敢掉以轻心。这片水域可不是浅海,离岸边还远着,周遭根本没有船,不可能突然出现一个凡人,再说了,要是有凡人落水,附近这么多龙神,怎会注意不到?书怀背后直冒冷汗,连忙离那只诡异的手远了一些,他抬头看向风仪,但见后者神情凝重,眉头紧皱,仿佛在研究那是个什么物体。
尖锐的叫声传来,水下突然跃出一条丑陋的大鱼,张嘴咬向空中的两人。它身形矮胖浑圆,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凸起,一个个全是人手的形状。看到它的一瞬间,书怀脑内“轰”地一声炸了,这倒不是因为多害怕它巨大的体型,而是因为它长得太过恶心,严重污染人的双眼。
风仪还当自己能遇见什么强敌,却一上来就遭受了这样的冲击,不禁破口大骂,转身飞回了岸边,看样子是受不了那条鱼的长相,要把它留给书怀来杀。他跑得太快又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了提醒书怀,后者见到那条怪鱼转头看向自己,这才发现风仪溜了。
书怀来不及痛骂对方抛弃盟友的无耻行径,尖锐的牙齿就已经逼到了身前,他硬着头皮举起剑,打算将这东西的背脊削得干净一些,腰间却突然环上一条手臂,熟悉的温度将他包裹起来。墨昀带着他往后撤,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灰色刀刃切入怪鱼的躯体,把它绞成了碎片,随即火焰扑来,在那些碎块落入南海之前。将它们在半空中燃作灰烬。风声,水声,呼啸声,声声刺激着书怀的双耳,有那么一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响动。
好在这怪物仅有一只,赤龙们潜入水底去看那些剩余的浮冰,没有发现异状,便慌慌张张地推着它们往南海深处游动,准备尽快把这些诡异的东西毁掉。搭在书怀腰际的手又离开了,墨昀转眼间跑到了十步开外,他极其别扭地转过脸去,似乎还在闹脾气,书怀不禁有些火大,不管怎么说,好像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
他不忍心对着墨昀发怒,于是就把矛头对准了抛下自己公然开溜的风仪。人仙虽然被那条怪鱼恶心得面色发白,但嘴上依旧不肯认错,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相互对骂,小龙在旁茫然无措地看着,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直觉告诉小龙,是那位人仙做法欠妥,可风仪那张脸白得吓人,说两句还得咳嗽,仿佛马上就要一命呜呼,小龙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却又感到他有些可怜。实际上他怕那玩意儿是真的怕,但他想叫书怀替他顶着,也是真的在出卖盟友。书怀本身没有大碍,顶多也就是骂风仪两句,叫他下次冷静一些,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仙君风度。
和书怀吵过一会儿,风仪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然而他如今对海域生出一种恐惧感。陆地上身有毛皮的兽类他不怕,可水中那些黏糊糊光溜溜的怪物着实令他倒胃口,想到那怪鱼背上密密麻麻的人手,他就浑身冒冷气,就连强烈的日光都没法让他暖回来。
从前在天宫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弱点表露得太过明显,存雪大约是钻了这个空子,故意做出那样的怪物来膈应他。风仪此刻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跟书怀相比还是差了一些,起码存雪看不穿书怀的弱点在何处,不会抓住薄弱部分来进行针对。
书怀见风仪实在难忍,便及时打住话头不往下讲,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倘若存雪在东南的那座村庄周围也安排一堆这样的怪物,那风仪的能力岂不是会被死死压制?不过风仪目前无暇思考此事,在他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之前,书怀决定先昧着良心不对他讲,否则他一定不会动身前去。
帮手就是要帮得上忙,才能叫作帮手,书怀把风仪拉到人界,不是为了看风仪耍大小姐脾气,更不是为了让他偷懒。书怀的脑子很清醒,他明白不是他逼着风仪重返人间,而是风仪自己想回来,他们两个虽然根本目的不一样,但表面上还是有共同的目标,他们都想遏制存雪的势头,并且利用这位天神去做别的事情。在有着同一敌人的情况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风仪和书怀一直是非常态的朋友关系,他们可以针锋相对,也可以并肩作战,其中变化只取决于个人目标的更改。如今他们的唯一目的便是打击存雪,在这个过程之间,双方都必须付出自己应该付出的那部分力量,哪怕其中任何一方有所保留,他们都会前功尽弃,而叫存雪坐收渔利。发生这种情况绝不是书怀想看到的,风仪当然也不愿看到,于是后者强忍着那种恶心,狠狠地搓了搓脸,问书怀究竟还去不去东南方找那座村庄。
墨昀并不怎么关心人间的事,他起初到冥府,也不是为了拯救苍生,他之所以留在人间,不过是因为书怀还在,舍不得走罢了。这几日他独自闹别扭,丝毫不知另外四个在折腾什么,听到风仪的那句话,也只觉得迷茫,没有其他特殊感受。东南方的村庄到底有什么古怪,和南海的异状又有何关系,他一概不了解,但他觉得书怀去哪里,自己就该跟着去哪里。从前是书怀亲口说过叫自己不要跑太远,按照这一要求行事,对方应当不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