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怀的个性,存雪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连他本人都觉得自己白活那么多年,他看书怀铁了心要同自己作对,便放弃了威逼利诱。共治天宫这招他没法对此人使用,目前他已经没有新的一步棋可走了,但仍旧以闲聊为由,强行将书怀扣留在此地,想赶在下一回真正交手之前,和对方最后一次平静地交谈。
天神又往面前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他把那只精美的茶壶轻轻放在桌面上,一边观察着书怀的表情,一边开口问道:“这些年来我始终很好奇,你所说的逆天而行,究竟是逆的哪个天?”
作者有话要说: 存雪并没有大爷。
第67章 异梦
“逆天而行”,这是早就被用烂了的词。
人界的皇帝想镇压叛乱,便拿它对付起义军,把自己放在天命所归的位置上,来名正言顺地发兵;天宫众神惩罚凡人或是妖族,也要说对方逆天而行,他们将自己确定为天意,可“天”到底是指代什么,从古到今却无人能够解释清楚。书怀八百年前闯入冥府,径直撕毁生死簿,在天宫造成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他的豪言壮语,众神都略有耳闻,可又有谁知道他想反抗的是何物?
别人看不透彻,书怀自己却明白得很,他的佩剑是从天帝那里得到的,当年慕华将剑赐予他,为的正是让他学习如何维系天道秩序。她曾经说过天宫众神里面已经出现了迷失者,他们与人间那些帝王一样,自认为代表着天命,公然干扰天道的正常运行,她想要书怀将这些祸患彻底根除。对于慕华所提到的那些状况,当时身为凡人的书怀并不了解多少,他不知道谁是迷失者,也不知道迷失者是何种模样,更不知道天帝为何不亲自去办这件事,而待他进入冥府,成为其中一员,和天界众神接触过之后,他方才知晓这一切的答案。不过这些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谈起,当着存雪的面更加不可能说,因此对于存雪的疑问,他只是保持沉默。
“标新立异总能吸引人的眼球,看来你所谓的逆天而行,也不过是想引人注目罢了。”存雪见书怀不说话,便故意用激将法来煽动他的情绪,书怀本不该被对方影响,但此刻横竖也出不了幻境,坐在这里稍微谈两句又有何妨?
书怀终于托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茶倒是好茶,与他饮茶的同伴却不怎么好。存雪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得坐正了身子,等着听他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花来。
“从前的你,大约也明白天道便是无可更改的规律,不管是神是鬼,是妖是仙,不管具有多大的权力,都无法违抗天道——但换作现在的你,恐怕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你对天的定义改变了,我也就从守卫天道变成了逆天而行。”书怀将茶杯轻轻放下,杯底和桌面相击发出一声脆响,“我忽然有个问题想问你:标新立异通常是少数,那你认为我是少数吗?”
“我的想法吗?”存雪上下打量着他,突然笑了,“这个词用在你身上,确实不太恰当,与你相较,我反而更像少数。”
被人仙、冥府以及其他天生神群起而攻,存雪当然是个异端,然而他成为这样的存在,也是有原因的。书怀虽然将茶杯放在了桌上,但依然紧紧地握着它不肯松手,他感受着杯中水的温度,过了片刻再度开口:“你觉得自己是被孤立的,所以认为我只是在随大流,跟着其他人一起反对少数,可惜你想错了,我反对的是非真理,而不是少数。非真理可能是少数也有可能不是,反之亦然。”
这番话弯弯绕绕,不花些时间无法彻底理解他在说什么,饶是存雪天资聪颖,也琢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多少懂了他的意思。书怀口中所说的真不是纯真,而是真实,真实即正确,非真实即错误,有些时候少数人是错的,有些时候少数人是对的,非真理可能占少数也可能占多数,少数可能是非真理也可能不是,值得反对的永远都是错误,而非少数群体。
然而存雪还是觉得书怀不切实际,在这位天神眼里,权力才是一切,只要手握权柄,就能够自由掌控日月星辰运行的规律,主导人间王朝的兴衰更迭。存雪的这一观念,正是他们二者之间产生分歧的最主要的原因。他们两个谁也无法说服谁,都固执己见,不肯改变原有的观点,至于谁是谁非,他们心中也自有一套评判标准,当然那些标准也都是不同的,所有生灵都不是尺子更不是秤,谁也做不到真正的公平,总会有一方不服从另一方的判定结果。
“违抗天命必受惩罚,趁早收手还来得及。”书怀直视存雪的双眼,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劝他终止这场闹剧,然而存雪并不回话,只是冲着他笑,笑了一会儿又突然收敛了神色,冷冰冰地说道:“那你呢?你撕毁生死簿,何尝不是在违抗天命?既然你什么也没有失去,我又怎会遭到惩罚?”
撕毁生死簿,逃脱有限寿命的制约,游离于三界之外,不为规则所缚——这的确是个把柄,书怀早就料到存雪会抓住这一点不放,他自己也知道此类做法是错误的,可是当年并无其他选择。
“代价?我早已为此付出代价。”书怀离开座位,态度有些不耐,“我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要这样说,倒也没错,存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天神就那样看着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是啊,你不能再死一次了。”
幻境之内,杀气骤然弥漫,杯中的茶水刚刚还是温热的,如今却结了冰。书怀按着剑柄,视线锁定了桌面另一端的存雪,他丝毫不怀疑对方会选择在此动手,前一刻品茶论道,下一瞬凶相毕露,这的确是心狠手辣的家伙能办出来的事。然而那股杀意转瞬即逝,天神挥了挥手,周围的景物纷纷扭曲变形,书怀抬头望去,但见湛蓝的天空出现裂纹,顷刻间被分割成无数碎片。存雪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撤了幻境。
临走以前天神还不甘心,传声到书怀耳边,叫书怀好好考虑他说过的话,书怀压根懒得搭理他,只把他所有言论都当成放狗屁。有些人的歪理完全不能细听,因为越听就越暴躁,越暴躁就越想打人,当然,存雪就在这类人之中。
不知存雪的幻境入口设置在何处,出口又在何处,总之怀离开幻境,脚下踏上真正地面的那一刻,他就感到身后有一股劲风裹挟着血腥气朝自己扑过来。直觉告诉他可怕的危险正在接近,他回过头,一条浑身长满肉瘤的大蜥蜴便撞入他的眼帘,那刀锋般的牙齿上还在往下淌血。突然见得此景,书怀面色刷一下就白了,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有了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桃木铮然出鞘,只见寒芒一闪,怪物的头颅就被钉穿,它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身形渐渐消散,融入了雪亮的剑身。书怀犹自沉浸在惊恐当中,还没回过味儿来,就看到不远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晚烛和长清被他的突然出现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此时正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和他的剑。
书怀清醒过来,顿时猛地一抖,佩剑险些脱手而出掉在地上,他情急之下斩杀异兽,竟然没发觉有旁人在场!长清和晚烛看到什么倒是无所谓,最该害怕的就是让风仪发现桃木的玄妙之处,这家伙一直想把桃木据为己有,若是叫他知道这把剑还有如此能力,岂不是更要日夜琢磨着如何抢夺?书怀肝胆俱颤,连忙去寻风仪的身影,而当他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时,总算松了口气。
八百年间,书怀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感谢风仪过分喜洁的破毛病。那头被收进死灵之境的怪物长得太过恶心,风仪早就无法忍耐,就在书怀突然出现的前一刻,他就已经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这丑东西一眼。存雪做出来的异兽难看得要命,风仪认为自己再盯着它一会儿就得被当场恶心死,这个死法毫无尊严,作为如今的人仙之首,天宫的顶端强者,他必不可能接受,于是在追杀怪物和停下脚步之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正因如此,背过身的他完美错过了桃木剑的出场,无意中与书怀的秘密擦肩而过。
墨昀在旁咳嗽起来,提醒那边的两个赶快回神,晚烛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看了人仙一眼。此刻风仪正在不停地吸气呼气,似乎在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见她望过来,便忙不迭问道:“烧掉了没有?!”
烧……烧什么?晚烛茫然地眨了眨眼,旋即又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怪物,连忙小鸡啄米般拼命点起了头,极其肯定地回答:“烧掉了,都烧掉了!一根毛都不剩!”
那怪物身上哪里长了毛发!书怀狠狠抹了把脸。晚烛口不择言,漏洞百出,墨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风仪也处在混乱当中,根本就没听出晚烛话里的破绽,只当她是随口一说,为的是让自己放心。
人仙长出一口气,僵硬地转过头来,与书怀四目相对,后者看到他脸色惨白,活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死尸,登时连退数步,心虚地躲躲闪闪,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抱歉,我事先不知……”
“他妈的存雪这个混账王八羔子!”书怀认错的话还没说出来,那边的晚烛倒是突然爆发,又开始痛骂存雪,宣泄自己无边的怒火,“我日他大爷!怎么生养出来这么个完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