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害怕下雨?
水滴一掉下来,天是黑的,阴沉沉的遮在他心上,叫他压抑,叫他恐惧,叫他回想起过去,叫他担忧着将来,而这一切没有谁和他一起承担。
他本以为自己就这样孤独下去,就这样无措下去,再过个百年千年,他总是这样想,直到书怀带他来了人间。
原来他怕的不是雨落,他怕的是无人在侧。
细小的水滴也是水,也能打湿人的衣襟发梢,虽然天气略有些闷热,但书怀一路走来,身上也沾了凉意。墨昀持伞的手稍稍动了动,伞面轻移,遮在了书怀头顶,沿着边缘淌下来的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他肩上,书怀看了他一眼,将伞推了回去,只道:“别淋了雨,回头生病。”
“你也淋了雨。”墨昀再次把伞挪到他那边,“我们回去。”
书怀本觉得自己身上都湿透了,不差那一点半点,可他说不动墨昀,这小子也有犟脾气。
“现在不怕下雨了?”书怀往墨昀那边凑近,随口问了一句。
墨昀应了一声,又说:“我以前住在天界与人间的交界处,那里气候倒是与人间相似,只是少了生机。”
他说的那个地方,书怀也曾到过。那是妖族所栖息的山脉,他们不去天宫,也不来人间,只守着这样一座特殊的山,感受着凡人所感受的阴晴雨雪。此处上接天梯,可达凌霄,下通城郭,可至凡尘,而妖族似乎更亲近下界那红尘滚滚。
对年轻气盛者来说,在同一处停留得久了,似乎就会生出厌烦之感,墨晖活了千年也仍保留着贪恋红尘的心,他的儿子也继承了他的特性,打记事起就盼着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
书怀伸手去接伞外的雨水,它们在他掌心积成浅浅的水洼。
“人间是最好的,也是最差的。”书怀将手掌微微倾斜,水流就顺着掌纹蜿蜒而下,他没有再对这句话作过多的解释,墨昀也不曾追问。在这世间,还需切身体验,才能明白某些道理。
雨不可能下个无穷无尽,终有一日,天空要重归晴朗,把主动权交回阳光手中。就在云雨四散的那天,宫翡出了城。
长清有些日子没去过那家药铺,故而白家欠下的最后一笔债还未还清,白芷眼看着天放晴,便想着再拿些什么去城里卖,早些清了债务,她心里就早些安定。黑龙心知药铺不会收龙角以外的任何东西,但不好向妹妹开口,只能随她去了。
白芷这次入城,自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回程途中路过父亲的墓,更让她满面愁容。低矮的土堆上已长出了青草,她就蹲在那里一根一根将它们拔除。她对父亲的感情不深,但相连的血脉,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掉的,是抛下父亲的遗骨就此逃离,还是坚持着还清负债,她也在这二者之间挣扎。
她不明白兄长是从何处得到龙鳞,但她深知龙角比龙鳞更难获得。这些事本就不应该压在长清身上,白芷不忍心再让他冒险。
还能有什么办法?药铺那边非要龙角不可,即使拿了钱过去,对方也不肯收,债务就迟迟无法撤销……白芷越想越难过,已经走出好远了,父亲坟上的青草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过些时候又要有新的草叶冒出来,假如她不在了,谁来拔掉它们呢?
这条路走到头,终于是回了家,白芷站在院里,嘴唇不住颤抖着,过了好些时候才勉强开口:“我想去海边一趟。”
长清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去海边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那条黑龙。
可是,那条龙如今就在她眼前,只是她认不出。
“今日风浪太大,当心着些,不要下海。”龙神说完这句话,依旧站在原地,小妖王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站起身,拿上两把伞,带着白芷出了门。
“怎么不跟着去?”书怀坐在桌旁,专心擦着他那把剑。长清的一双眼眨也不眨,紧紧盯着那雪亮的剑身,片刻后才低声说道:“她放不下她父亲。”
“那她是不愿意离开南海?”书怀的动作停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他一抬头就见长清注视着桃木,鬼知道这蠢龙又要作甚!
果真不出他所料,长清见他还剑入鞘,竟上前一步,要将桃木从他手中夺走。书怀悚然一惊,猛地抓住龙神的衣袖,喝问道:“你要用剑?你打的什么主意?”
他手中骤然空了,面前的人影忽地化成一条黑龙,不过没有原身那么庞大。长清围着他转过两圈,又趴在了木桌上,低声恳求着:“你把我的角砍下来。”
这是在想什么?书怀勃然大怒:“风仪要你的角,你就把角给他?你整天去药铺,怎么就不治治你的脑子!”
他说话不太好听,但长清并没有生气,这条龙一贯是傻乐呵,连老龙王都被他弄得无奈。谁也不好对着棉花发火,这样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书怀抱剑后退,打定了主意和长清僵持。
看到他不过来,长清眨了眨眼,两条龙须轻微抖动着。
“二哥。”黑龙叫道,“不是风仪想要龙角,是我妹妹要我的角。”
照这样说也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芷,书怀也有妹妹,自然能懂他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折损长清而让风仪得利,这样的事情,书怀绝对不愿意做。
看来他们都是犟脾气,认准了一个道理,就从来不退让。书怀自嘲地笑了笑,一口回绝黑龙的请求:“你直接把她带回北海,风仪这边我来对付。”
长清没那么傻,书怀能想到的办法,他也能想到,他原本打算今日就带妹妹离开,可他目睹白芷在父亲坟前的模样,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强行带她走。
假使老龙王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定又要骂他婆婆妈妈、优柔寡断,说不定还要斥责他感情用事、不动头脑。黑龙沮丧地低着头,龙尾从桌边耷拉下来,拖在了地板上。
雷声突然炸开,天色眨眼间变得阴沉,电闪雷鸣之际,豆大的雨点从乌云中坠落,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如此恶劣的天气,白芷他们不会在外面久留,书怀忙叫长清起来,后者却再次求他赶快锯掉自己的角。
风吹得太狠了,门被它撬开一条缝,两把伞出现在门外,透过水幕隐约能看到那张少女的脸。
“你给我起来!”书怀急了,伸手抓住长清,想把他藏到屋里去。黑龙猛地一挣,从他手中滑脱,不依不饶地要他取下龙角。
墨昀听到了屋内的声音,连忙遮住白芷的视线,只可惜为时已晚。少女轻呼一声,双目定定地望向屋内那条黑龙,她看到龙身上少了什么。
她颤抖着抬起手,从怀中摸出那片龙鳞。黑色的鳞甲,美丽的花纹,坚硬的质地……她死死咬住牙,眼泪夺眶而出。
白芷一把扔掉手中的伞,拔腿向屋内奔去,墨昀大吃一惊,连忙伸手阻拦,没成想这姑娘力气还很大,硬是将他也拽到了门前。
小妖王试图拖住白芷,可她距离那扇门已经很近了。此刻恰有大风吹过来,她抬起手在门板上一推,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黑龙浑身剧震,僵硬地扭过了头。
“哥……”白芷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喘气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墨昀被她吓了一跳,慌忙松开了手。
他刚一放手,就看到白芷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桌边,一把抱住化龙的长清。黑龙变回青年模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不住哄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先别哭——”
“你傻子!你哪里有错!”白芷哭着骂他,“你没长脑子!”
“是是是……”长清不住应和,“我没长脑子。”
白芷伤心够了,忽又放开了她兄长。书怀满头雾水地看着小姑娘跑进屋内,里头叮叮咣咣响了一阵,飞出来个小包袱。白芷在脸上抹了一把,将包袱甩到背上,走到桌边抓起长清就要出门,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此刻还在下雨,不能在这时候外出,墨昀连忙堵住门,好声好气地劝她待雨停再走。白芷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也能听进去别人劝告,便退回了桌边,只是无论长清怎么逗她,她都不再开口。
长清求助般望向书怀,后者呵呵一笑,非但没帮他,还转身进了屋。黑龙又朝小妖王那里看去,却见门前空荡荡的,早就没了人影。
“我,我……”白芷气到说话都不连贯了,长清凑到她耳旁,却听到一句“我想打你”。
长清:“……”
黑龙没了办法,只好指向自己的脸,示意她尽管打。
“就这脑子,一辈子都别想好过了。”书怀隔着道门,对龙神冷嘲热讽。
墨昀话到嘴边,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只好先谈其他。风仪诡计多端,不好应付,长清返回北海,途中或许会遭到追击,墨昀觉得自己和书怀横竖也没发现什么,在南海逗留也是无用,倒不如护送这对兄妹一程。
正说到这里,书怀突然感到袖间发烫,似乎是冥君给他的那面圆镜在作怪。他将圆镜掏出来,看到鬼使那张脸镶嵌在其中。
文砚之用不惯这东西,于是凑得很近,从书怀的角度来看,自己手里像是捧着鬼使的大脸。他拼命忍住笑,故作镇静:“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