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有创造力的生物。书怀想,那修建三界台的前辈,可能就是太古洪荒年代所诞生的第一个凡人。
又或者,这三界台,并非一人所建,而是千千万万个人合力建成。
关于三界台的起源,书怀后来去问过慕幽。慕幽说一切生灵最初都从日出之地降生,又于日落之地死去,而死去的人们,他们做过什么,谁也讲不清楚。
日出之地,位于东方,正是那高耸入云、贯通三界的大神木。在最开始的时候,所有生命都于神木顶端睁开双眼,他们选择了自己想要去往的地方。随后清气上升成为天,浊气下沉成为地,天宫、人间乃至冥界,自此形成。
而西方的日落之地,随着大地的沉淀,也沉到了地底更深处。冥府就位于地面之下,在冥府西边,比它还要深的地方,便是起初的三界台。那三界的交汇之处,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生的迹象,因为世间万物,一旦接近它,就要迎来毁灭。
只有生灵死亡,才能产生灵魂,只有魂魄出现,才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冥府。而在冥府正式形成以前,已经死了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他们在三界台这里发生了什么,书怀未曾亲眼所见,但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为何人神妖鬼都无法到达的这里,竟然有一处通往地底更深处的凹陷?
又是为何,在这深渊底部,竟有一颗流光溢彩的定魂珠?
定魂珠定的是魂,有什么东西,可以镇住魂魄?
在三界台下,书怀不止见到了乱石朽木,不仅望见了一片荒芜,更有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生命是这样美丽,而它的消亡,又是如此残酷。任你是体型巨大的还是微小的,任你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都要在天道的推动之下,一步步跨入坟墓。
那颗定魂珠之所以这样玄妙,正是因为它吸收了冥府形成以前,所有来到三界台的魂魄。只有千千万万个魂魄的凝聚物,才能压住后来所需要它镇住的生魂。墨昀重回阳世的机会,不仅是书怀给的,更是洪荒年代的先人给的。凡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神奇。
“教小孩子可真累。”自打离开天界,墨昀就不断地唠叨着,书怀觉得他是把小九看得太重要,所以才为自己肩上的责任而感到疲惫。小九不可谓不聪慧,单从墨昀教他东西,他学得那样快,就能看出他是一个机敏的孩子。
书怀其实也挺喜欢乖巧的小孩子,连佟炘那样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子,他都能感兴趣,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认同和小孩子相关的一切。
比如——
“醒醒好吗,就算你想要个更乖更聪明的孩子,我也不能给你生!”书怀推开墨昀的脑袋,愤怒到想抄起墙角的竹杖,把这小混球打一顿。
墨昀不安分地扯开书怀的领口,企图进一步实施自己的造人计划。书怀奋力反抗,终究不敌,被这蛮不讲理、一意孤行的暴君镇压。
“你他妈也是个昏君!”书怀被压在床上,仍然骂道,“昏聩无能,荒淫无度!我呸!”
“瞧你这气血两亏的模样,昨夜又没睡好吧?”鬼使提着笔在纸上刷刷刷地记录,忙里偷闲,抽空瞟了书怀一眼。
书怀愤怒地拍着桌面,高声道:“这小混球,定是和你学坏了!我不管,你要负责把他掰回来!”
“有空来找我兴师问罪,不如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再从你家小狼崽身上找找原因。”鬼使略一挑眉,并不打算回应书怀的抨击,“他若是不想,我塞他十本八本书,他也不会照办哪。”
“我不和你说了,把钥匙给我,我去找存雪。”书怀暴跳如雷,“我惹不起你,存雪我总惹得起。”
“他现在也虚得很,你悠着点儿,能动嘴皮子的事儿,尽量不要动手。”鬼使弯腰从抽屉里摸出一大串钥匙,随手抛给书怀,“钥匙挺多的,我也不记得哪一把钥匙开哪个锁,你慢慢试好了,反正你时间充裕,悠闲得很。”
文砚之记性好,冥府内所有钥匙都归他管,他从来没记混过,给他一把钥匙,他瞬间能说出这把钥匙对应哪里的锁。他一说他记不得,书怀就知道他在扯淡,当即哼了一声,甩着那一串钥匙,扶着腰就走了。
书怀走后不久,寻不到人的墨昀匆匆前来,刚想开口相询,却见对方挥了挥手,指了一个方向。墨昀喜出望外,顺着鬼使所指的方向去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文砚之给他指的那个方向,与书怀真正去的地方是相反的。
到了关押存雪的那处,书怀瞧见黑漆漆的大门,顿时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飞起一脚将门踹开,也不管有没有路过的鬼卒听见动静。门内原本是一片漆黑,没有光照,如今书怀把门打开,里面立刻就有了光。存雪闭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下了地,警惕地退到墙角,将背脊紧紧贴着墙面,问道:“是谁?”
“是你爹。”书怀恶声恶气地回答,道德修养完全被抛到海底。
他原以为存雪会生气,会怒发冲冠地和自己对骂,但是听到他的声音以后,存雪竟然松了口气,缓缓挪着步子,要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这是在看不起自己?书怀气得笑了。他走到存雪床边,强行将人拖起来摆好,又说:“别睡了,让我骂你两句。”
“你是不是有病啊?”存雪终于睁开了眼看他,“命好的人,当真悠闲。你别得意,若有朝一日我逃出冥府,今日你如何对我,我定要加倍奉还。”
此语一出,书怀立即兴奋起来,存雪被关了这么些时候,竟然一如既往地有趣。他双眼闪闪发亮,围着存雪转了两圈,好似一头抓住了野兔的饿狼。自打险些被如渊咬死之后,存雪就对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书怀这么一看他,他登时跳了起来,回身抓起一个枕头,重重地砸上了书怀的脑袋。
书怀本不生气,墨昀回来以后,他的怨气怒气就都散了,但此刻被存雪一砸,刚被墨昀激起的火苗蹭地一下蹿到更高。他想起临行时文砚之的嘱托,翻了一个白眼,不准备和存雪计较,反而心平气和地捡起了那只枕头,将其抱在怀里:“你在冥府里头住着,可还觉得习惯?我听冥君说,从冥府成立至今,你是首个被关押在这里的天神。作为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你有何感想?”
“哦?我是第一人?”存雪冷笑,“那你背后的王八蛋,岂不是第一龙?”
如渊的声音适时从书怀背后传来:“是呀,你说得没错。”
“你们在此地,我倒是怕你们狼狈为奸。”书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本来打算和你叙叙旧,再多骂你两句,但如今看来,我还是先去请示冥君,让他把你们两个分开看管比较好。”
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存雪懒得听他讲话,呵呵笑了两声,便从他怀里抢回枕头,仍然回到床上,裹着被子蒙着头。书怀看出此人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期待,于是耸了耸肩,准备出去关门落锁,可就在这时候,如渊突然开始摇晃铁栅栏,不停地叫着书怀的名字。
“若真要把我和他分开,不妨先从他身上割一块肉喂我。”如渊望着存雪,煞是眼馋,“放点儿血也可以,我不挑食。”
“大哥,你有点儿吓人啊。”书怀搓了搓胳膊,感到自己冒了一身鸡皮疙瘩。难怪存雪如此惧怕如渊,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这条龙确实丧心病狂到了一定境界。他向后退了一步,离如渊远了一些,这才回答:“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劝你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你要求太高了,倘若你想吃兔子,兴许冥君还能发发善心,让我到人界给你抓几只回来。”
“妈的。”存雪从被子里探出头,死死盯着书怀,“你把我当作珍稀食材?”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书怀甩着手里那一大堆钥匙,叮叮咣咣地出了门,叮叮咣咣地落了锁。
存雪讨厌书怀,从一开始就讨厌,至今无法更改。在那些无聊透顶的故事里,总是讲恶人改邪归正,但在存雪身上,这种可能性绝不会存在。书怀走后,他愈想愈是愤怒,于是他猛地一掀被子,连外袍都顾不得穿,径直走向与他隔了一道铁栅栏的如渊。
“哦……你要做什么?”如渊从没见过存雪在冷静的时候主动接近自己,一阵怪异的感觉笼上心头,他居然被对方惊得往后退了一截。对一名捕食者而言,这无疑是极为丢脸的,如渊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但存雪此刻的表情很诡异,纵然是他,也不敢贸然接近。
存雪在他前方不远处蹲下,竟向他伸出手:“过来,咬我。”
“我……你……”如渊大惊失色,“你身上有毒吗?”
“少废话!”存雪不耐烦了,“像吃掉你妻子那样吃掉我!听不懂吗?”
“不懂。”如渊转了转眼珠,“活着多好。”
他觉得这样活着还不错,存雪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存雪不知道这混蛋为什么又转了性子,连送上门来的美食都不要。
“与其每天受人欺侮,倒不如死了痛快。”眼看如渊不过来,存雪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将他拖到了自己身前,“你当年是怎样吃掉你妻子的魂魄,如今就怎样吃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