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怀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梦游的毛病,天地良心,他活了八百多年,睡觉的时候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从未有过不良睡姿。长清的这番话,在他心里非但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甚至还让他觉得这条傻龙越发出息,居然学会了说谎。
但是晚烛从旁作证,证明长清所言非虚。书怀再看向雪衣,小姑娘也胆怯地点了点头。恰逢白芷从门外拿了盘果子进来,一见到书怀就打开了话匣子,叫他以后梦游的时候控制好自己,不要再接近那水晶台。
原来是真的跑到那里去了!书怀心下大惊,生怕自己梦中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举动,让旁人看了笑话,不过看另外几位脸上只有忧色,而无其他,便稍稍放下心来,不再去想此事。
可梦游不梦游,怎是他能够控制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无法控制自己去做什么梦。如今回想起来,好像这几日的确在梦中看到了墨昀,虽然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看得不太分明。
雪衣陪兄长说了几句话,便又到了她随晚烛学习的时间。自从她当日出现在天宫,书怀就已明白她先前偷偷摸摸地是在做什么。这姑娘也是长大了,不再需要被人保护,书怀心中生出些许欣慰,又有些许惆怅。以后雪衣有一技傍身,又有晚烛相伴,到人界行走再不是难事,书怀当然无需担心她,可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好似这唯一的妹妹也被拐跑了一般。
转念一想,对雪衣而言,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墨昀拐跑?一来二去的,也算是扯平了。
“哇!二哥你都不知道,她们现在好凶的!如渊的龙角都被她们烤焦了!”晚烛一走,长清就嗷嗷地嚎了起来,看上去被晚烛的恶劣行径吓得不轻。他和如渊都是龙神,看到如渊的龙角被烤得焦黑,他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这兴许是因为他从前也被晚烛这样追着烧过。
如渊果真被送到了冥府,不过是今日才到。天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天帝忙着处置那帮惹祸的人仙,又忙着为置身事外未尝参与的神仙们安排职位,压根顾不上管风仪和如渊。风仪倒还好,有宫翡在那看着,如渊就只能被丢到龙神那里,交予他们审问。
龙神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撬开如渊的嘴,问清楚自己想要得知的讯息。然而如渊始终昏睡,他们不得已请来粗通医术的鬼使替如渊诊断,结果发现如渊后脑处有一块淤血,估计是长清那一棍子敲得太狠,需要过几日,他才能慢慢清醒过来。
经过长时间的战斗,不少龙神已有些厌倦,他们不愿等待,向天帝告别之后,就匆匆回到了自己所管辖的水域。其中当属南海龙王跑得最快,这也不怪他没有责任心,毕竟他接到了消息,家里那不安分的臭小子,趁着他这几日不在,居然又跑出龙宫,还嚷嚷着要去其他海域玩儿。
这不是他从书怀那里听来的消息,书怀根本就没见到他,更无法为小龙在他面前求情,只能暗自在心中许愿,希望那倒霉孩子能被罚得轻一些。
晚烛忽然在外面喊白芷的名字,小姑娘放下刚刚吃完的果子,擦了擦手便跑出去,没过多时,又折回来拉走了兄长。书怀在床上病恹恹地坐着,双眸微闭,听着他们走了,忽然睁开眼睛,提着剑跳下了地,要赶在没人盯着自己的时候跑去折腾存雪。
他知道鬼使把存雪关在了哪里,冥府当中关押重犯的,也就仅有那么几处。他绕过熙熙攘攘的鬼魂,躲过来来往往的鬼差,终于停在冥府最深处的大牢之前。牢门上嵌着铜钉,挂着层层叠叠的锁链,书怀摸了摸鼻子,将桃木剑变小再变小,竟然拿着它开始撬锁。
若是让天帝和冥君看到他现在正做什么,恐怕要被这不成器的家伙给活活气死。天帝佩剑让他拿来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该庆幸他还未丧心病狂到偷窃凡人财物的地步吗?
但无论怎么看,他如今的行为已经极其恶劣。他正在干的事,可以概括为二字:偷人。
此偷人非彼偷人,况且书怀也并不认为这是在偷存雪,他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将存雪挪动半分。
最后一把锁被打开的瞬间,书怀借着光线,看到了卧在榻上的存雪。他灵力被封,又受冥君身上凶煞之气的影响,连着发了几日的高热,此时余热未散,昏昏欲睡,没有什么自主意识,但当灯光打到他脸上的时候,他仍然能作出反应。书怀看到他的眼睫动了动,似乎想要睁眼,却又因为在黑暗的地方待了太久,受不住强烈的光,才睁开一条细缝,又紧紧地闭合。
“你来寻仇,还是来做别的什么?”存雪闭着眼,依然能看得到投在眼帘上的一块黑影,那是正在一步步接近他的书怀。
“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书怀反问,“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我不能对你用任何私刑。关于你的去向,天帝还没有下定论,在她下令处置你之前,无论是什么刑罚,我都不能加在你身上。”
“那我倒还要谢谢她?但我想,她不如让我就死在这里,给我一个痛快。”存雪咳嗽两声,尝试着起身,旋即被书怀一把扼住喉咙,按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还想着怎样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书怀怒极反笑,掐在他颈上的手微微收紧:“给你一个痛快?你想太多了。天帝心地善良,不忍杀你,但她不知道,对你而言,留着你的命,让你想要又得不到,这才是对你最残忍的惩罚!”
存雪感应到他的杀意,虽然那杀意不过出现一瞬。在书怀手下,存雪徒劳地挣扎起来,然而久病的身躯就像凡人一样,软绵绵的没有任何推拒的力道。此时此刻,他明白了别人被他扼住喉咙时是怎样的体验,可他的绝望,并非来源于这种痛苦。
就像书怀所说的一样,留着他的命,让他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落入旁人之手,自己又永远无法得到,这才是对他来说最残酷最难忍的刑罚。
“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恨不得就这样掐死你。”书怀将他往榻上一摔,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很想抽他一巴掌,但握了握拳,还是忍住了。他对墨昀的想念远远胜过他对存雪的仇恨,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就算杀了存雪,墨昀也不能瞬间来到他身旁,所以他要冷静,不能被那点恨意支配,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像他自己的人。
“你又乱跑?”鬼使和长清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人,来到了这关押重犯的大牢。文砚之看到门上的几道锁全被打开,又想起方才冥君那隐含愤怒的神色,立刻想到是书怀又不安于现状,跑来找存雪的麻烦了。
书怀松开存雪,扬声答道:“不算乱跑,今日我可没出冥府,不要到冥君那里冤枉我。”
“他被你气得够呛,打你一顿都是轻的。我唯恐他把你打坏了,还想替你说一两句好话,但此刻听到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想为你求情了。”文砚之冷笑。
“是我的错。”书怀耸了耸肩,看不出任何想要悔改的意思。
存雪的双眼终于能够适应光线,他慢慢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地望见如渊,登时从床上弹起,一把抓住了书怀的手臂,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
鬼使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蹙眉望向书怀,仿佛在等他解释。
书怀刚刚险些为了墨昀的事把存雪打一顿,谁知道这家伙忽然发什么疯,竟拉着他不让他走,难道是打着激怒他的主意,想让他把自己弄死?
这可不行。书怀用力甩开他的手,正要问他意欲何为,突然听见他以嘶哑的嗓音恳求道:“你……你把他弄走,不要让他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耳朵出毛病了吗,你竟然也会求人?”书怀有些惊讶,他看了看存雪,又看了看如渊,却还是掰开了存雪的五指,“他正晕着,又被抽了仙骨,更不可能吃了你,你这么害怕做什么?你未免有些太无理取闹了吧。”
听到那个“吃”字,存雪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你就没有想过,他被抽了仙骨,又是怎样重返天界?”
“天界又没有墙,他被抽了仙骨,灵气又没有被封住,还不是想上就上?”书怀摊开手,仍然不懂存雪在想什么。鬼使微微一叹,将如渊推到房间另一侧,拿铁链仔细捆好了,又在墙壁上用力一拍,一道铁栅栏登时出现,拦在存雪和如渊中间,将他们两个彻底分隔开。
见得此景,存雪稍稍安定,不再吵闹。鬼使瞅了书怀一眼,后者对他扮了个鬼脸,跑到他和长清中间,三个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几道大门依次被上了锁,存雪吸了口气,按住胀痛的额角,拥着被子躺回床上。他的手按上胸口,感应着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若是放在从前,他兴许还能在被困住时就自尽,也省得再受折辱,然而如今他连自尽都做不到。难不成真要让他摸索着,寻到一处尖角,狠狠地撞上去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无事生非,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如渊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家伙。书怀等人根本就不知道如渊体内还有另外一段仙骨,而那仙骨不属于他。
东南西北四海龙君,自然都是有妻子的,而除却长清的生母早亡之外,东海太子的母亲也常年不见踪影。世人都道她体质虚弱,见不得人,少有人知悉内情,仅有存雪和如渊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是怎样死在了丈夫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