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能用鬼使要挟冥府,没想到算盘再度落空,看来这次天命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了。存雪悠悠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鬼使右肩被存雪的冰锥刺穿,虽然能够自愈,但今日之内是无法动笔了,他回到冥府,甚至都没去见冥君一面,只托书怀代他告假。书怀看他实在难受,于心不忍,便真的代他去了,并且做好了被冥君迁怒的准备,然而冥君心怀愧疚,非但没有发火,反倒还把手头的事全部推掉,说要到鬼使房中看看他的情况。望着冥君远去的背影,书怀有些不安,心间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好像冥君此行不是要慰问下属,而是要严刑拷打似的。
在过去的路上,冥君已经假设了诸多可能会出现的情景,甚至连鬼使痛哭流涕,拼死也要辞官的场面都考虑到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竟然看到那据说不能动笔的家伙坐在床边,红着眼眶咬着牙,按着肩膀在写一本小册子。
冥君看到他笔下的那几个大字,顿时懵了:“砚之你、你在做什么?”
未尝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文砚之的脸色一瞬间煞是好看,慌忙收起了纸笔,恭恭敬敬答道:“属下什么都没有干。”
其实冥君早已看清对方在写什么,无非又是在编排自己和严恒睿,当即轻轻一叹,温声劝解:“别总惦记着严恒睿,不值当。”
鬼使默不作声。过了片刻,冥君想起他告假的事,连忙又说:“你多为自己想想,别总为别人忙。”
这本就只是正常的关心而已,但文砚之将这句话与前面那句联系到了一起,神情顿时精彩纷呈。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点了点头,僵硬地看向跟过来的书怀,僵硬地转了转眼珠。
书怀跟过来没多久,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只道冥君多半又在斥责下属,便劝其先回大殿,想稍微安慰一下身心俱伤的文砚之。冥君犹不放心,多看了鬼使两眼,嘱咐他不要再动笔,这才转身离开。他刚走掉没多久,文砚之就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书怀的衣袖,飞快地将冥君那两句话描述一番,一人一鬼面面相觑,恐惧非常,惊讶于冥君竟然还有这种癖好。
第104章 相易
鬼使的伤痊愈很快,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书怀就看到他肩上的伤口消失了,不禁感慨鬼和人果真还是有很大不同。伤才好没多久,鬼使就丢了笔,不再写他那奇奇怪怪的书,推开门往大殿走去,书怀在他身后叫住他,托他代自己问一问冥君准备如何处置思霖。冥君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太好,除却鬼使之外,大约无人敢于给这头大老虎顺毛,书怀被吓怕了,压根不敢往大殿走,只想回去歇歇,不愿如此劳心费神。鬼使应了他的请求,但是看上去心不在焉,谁也不清楚他是否真记得了,书怀对着他的背影耸耸肩,伸了个懒腰跑回自己房中,准备在冥君再次找到自己之前,先趴在被子里美美地睡一觉。
冥君并非心情不好,只是书怀误以为他心情不好,他坐在殿上,神色如常,行事如常,鬼使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他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几番欲言又止以后,鬼使终于耐不住寂寞,率先开口:“属下有一事相求。”
对方只道他在为存雪的事忧心,正欲出言宽慰两句,却又听得他说道:“您准备何时送严恒睿去转生呢?”
“为何如此惦记着他?他从前难道吃过你的大米?”冥君不太想听见这个名字,虽然他们的确不得不处理严恒睿的问题。
“他在人界胡编乱造,说属下和您有些不正当的关系。”鬼使添油加醋,把严恒睿抹黑一遭,仿佛此人当真在外面到处传闲话一般。冥君心下生疑,然而不好多问,只得默默地停了笔,思考着鬼使的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想了半天,没个结论,正当此时,冥君忽又忆起鬼使的那本小册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文砚之,直言不讳道:“本君认为,你和严恒睿都应该去治治脑子。”
“他于私德有亏,请您不要把他与属下相提并论!”文砚之很是不服气,好像冥君真把他和严恒睿看成了同类似的。冥君看他不悦,便及时中断这个话题,现在他们不谈严恒睿了,开始谈燕苓溪。
最近人界事忙,冥君有些心烦,说了几句便发觉自己并不怎么了解那小皇帝,于是张嘴就要把书怀叫来。鬼使在一旁说书怀正在房中休息,冥君这才想起书怀还算是个人,需要正常的睡眠。
关于燕苓溪的诸多事宜,冥君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安排,目前冥府的头号大麻烦是存雪,除了存雪以外,还有一个立场摇摆不定的风仪需要注意,至于燕苓溪和思霖,他们可以说是无关紧要,他们在人界搞出的事,比起存雪的大动作,更像是小打小闹。冥君又开始头疼,刚审完一批新死鬼,又要花心思考虑别的事情,他甚是烦躁,多年前曾生出过的想法隐约又开始抬头,但现在天神们纷纷躲藏起来,天宫都已经空了,叫他到哪里再找能替代他做冥君的鬼神?
实际上燕苓溪那事也没什么好处理的,在阳世之间,凡人和妖族混居,几百年间不乏违抗天命者,冥君早已对此类司空见惯之事提不起什么兴趣,不过思霖和严恒睿之间的矛盾,兴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鬼使想把严恒睿赶快送去转生,而思霖多半也想尽快找到严恒睿,为了适当减轻处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帮上冥府的忙,若是在这时候给他一个机会,此事不愁难办。冥君勾了勾手指,示意鬼使附耳来听,后者乖乖地凑上前去,他便对其低声耳语一番。鬼使那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觉得这一办法可行,已经等不及要去人界找思霖商谈。
白芷大晚上不睡觉,突然抱着个算盘啪嗒啪嗒跑进来,那些珠子随着她的跑动不断摇来晃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鬼使抬头看了她一眼,被她手中那本册子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是从何处拿来的这本名册?”
“你今日出了意外,不在大殿,所以本君叫她帮着算算账。”冥君好似很困倦,此刻已是哈欠连天,连说话都说不明白。冥府压根就不需要账房,他让白芷去清点的是亡魂的数量,但他那么一说,竟把鬼使都说得呆了,讷讷无言半晌,不晓得应当如何接话。
小姑娘倒是识趣,知道多说多错,安静为妙,放下算盘和纸笔,转身又跑出了大殿,瞧那阵仗,活像身后有一条恶犬撵着她似的。鬼使定了定神,把她胡乱丢下的东西都安放好,等着冥君再给自己安排点事情做,然而冥君思前想后,感觉再没有什么事需要忙了,便起身捶了捶肩膀,说要回去小睡一觉。
天长日久地忙碌,就算是鬼也有些受不了,千百年从未犯过困的鬼使,今日居然也觉出困来。他在桌边坐下,轻轻按了按腹部,一头栽倒下去,好像从此就不想起来。冥君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着眼去看他,知道他不过是闭上双目把脑袋放空而已,并没有真的在睡,但从表面上看,他居然有了几分人味。做鬼做得太久,可能会忘记怎样做人,可在做人的时候,谁都无法预料到自己将来要做鬼。冥君还在人界当丞相的时候,曾坚定地认为世间没有鬼魂,直到他脱离自己躯壳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非人的存在。那时候的感受如何,过了几百年,他早就忘了,他唯一记得住的,仅剩下一丝复杂心绪,只是连这心绪缘何复杂,他亦记不清楚了。
鲜活的生命才配拥有热烈的情绪,严青冉抚上胸口,那颗心仍在跳动,但他呼出来的气却是冰冷的。说实话他不太明白鬼使为何那般厌恶严恒睿,他们之间原本就不存在血海深仇,不过依照文砚之那嫉恶如仇的性格来看,可能他讨厌严恒睿,正是因为所谓的私德有亏。冥君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伏在桌面上的鬼使,睁眼看着前方那堵墙,他突然开始迷惑,他感到自己仿佛天生就情感淡漠,适合做鬼。当年被严恒睿下令斩首,他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可恨,时至今日,他最想与严恒睿说的话,好像也不是别人以为他会说的那些。他想这大概都是因为时过境迁,再多想说的话也被岁月磨平,不留下半点痕迹。漫长的时光是忘记一切的最佳方式,记忆总是会淡化的,时间长了就冷漠了,时间长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文砚之那本神奇的小册子,自己会永远记住它。
冥君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待到把那一大一小两个皇帝都送走,就找文砚之算账吧。
书怀每次到人界,都能听说一点儿稀奇古怪的事件,今日他捧着大饼,一边咔嚓咔嚓吧唧吧唧,一边津津有味地听面前那老人讲话,而在他脚边的地上,有两只黑色的小犬正在追逐打闹。
“嘿——乱动什么!”书怀嘴里的饼还没来得及咽下,突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抱住了腿,那一瞬间他吃惊到忘记咀嚼,一把薅住墨昀的后颈皮,将他从自己腿上扯了下来。老人恰好说得累了,便喝了口温水,笑呵呵地看面前的青年和小黑狗斗智斗勇。墨昀本就对书怀冷落自己的行为颇有微词,此刻被书怀一拽,登时委屈起来,坐在地面上呜呜叫唤,好似谴责,又似控诉。另一只小犬并没有见过墨昀的原身,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只年幼的犬妖,便安慰似的蹭了蹭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弟弟来哄。书怀吃完大饼,看到他们这般情状,忍俊不禁,憋笑憋到肚子发痛,墨昀怒吼一声,汪汪大叫着冲过来撞他,却被他仗着体型优势一手提溜住,一下拎到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