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从她发间散出,又回到了玉杯里,思霖正想换个地方看看,肩头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便望见眼前那罪魁祸首不怀好意的微笑:“这一觉睡得可好?”
那一刻思霖突然明白过来,书怀兴许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他在装睡,但他不介意顺着书怀的问题回答。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尚可。”
书怀不再接话,转而往洞府的另一边走去,墨昀在那儿趴着睡觉,也不知要睡多久。晚烛醒得倒是很快,毕竟她原本就只是想歇一歇,然而她刚刚醒来,或许还有些迷糊,一个翻身,额头竟撞到了墙上,当场又趴了下去,估计还得再缓些时候。
她那一下撞得太狠,声音有点儿大了,光听听就知道究竟有多疼,思霖皱了皱眉,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脑门,唯恐头上出现一个大包。
墨昀也叫这一声给吵醒了,他迷迷瞪瞪地甩了甩头,舔了舔自己的小狗爪,书怀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把他放下了地。小黑狗站了会儿,摇摇晃晃地站不太稳,好不容易清醒了,又蹦跶着想要人抱。书怀懒得抱他,只叫他赶紧变回人样,说想出去转一转。
“又要去何处?”墨昀不情不愿地变回人身,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在这天气出门,怕是脑子坏掉了,若是走到半路上忽然下雨,那该如何是好?
“雨天出门,别有一番情趣。”书怀再次开始扯他的歪理,“雨中空气清凉,水气弥漫当中一切都是朦胧的,难道你就不觉得这种景致很美?”
当真不觉得美。秋雨只让人觉出凄清和冷漠,冻都要冻死了,哪有工夫去关注什么美不美?墨昀长叹一声,明白了书怀就是在找借口外出,他每次想外出,都不肯好好说话,非要胡扯一通,若想理解他话中意思,得拐过十八个弯才行。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只消看一眼就让人觉出困倦压抑,燕苓溪也没心情再读书了,如今光线太暗,适合坐在暖和的地方发呆。书怀回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思霖,杯子精被他盯得烦了,正想发飙,他却拉上墨昀跑了,眨眼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俩混球,又做什么去?”晚烛按着脑门,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活像个命不久矣的老太太狠狠地跌了一跤,死里逃生般捡回了一条命。
他们去干什么,思霖当然不知道,他隐瞒晚烛也没有意义,便老老实实地摇头,闭上眼准备跑去丞相府里头看一看。晚烛没书怀那么多心思,只道思霖也困,没人陪着她唠叨,她感到十分无聊,想着反正书怀等会儿溜达完了还得过来找她,干脆往下一栽,重新倒回原处,继续呼呼大睡。
书怀原本打算到皇城中转一转,寻找存雪的踪迹,可当他离开洞府的那一瞬,他忽然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北地之秋实在是太怪异了,前几日还热得像夏天,转眼就进了寒冬,若非腰间还悬着墨昀所赠予的玉佩,他绝对要被冻僵,成为一块人形坚冰杵在思霖的洞府门前。
“是你说要出来的,现在出来了,怎么又不走?”墨昀不畏寒,因此看到书怀的反应,他感到莫名其妙。书怀瞟他一眼,搓了搓手,低声道:“先回冥府拿把伞好了……你将我那几身厚衣裳都放在了何处?”
一听他这样说,墨昀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觉得冷,想多穿几件衣服,语气当即软了几分:“近几日天气转凉,那些厚的早就给你翻了出来,都搁在箱子里,你若是怕冷,我陪你回去多穿几层。”
“真是老了。”书怀幽幽叹息,“这种天气我从前是不会将它放在眼里的,寒冬腊月也绝不可能裹得像个球,结果现在刚入秋没多久,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换冬装,如此一想,煞是难受。”
无论是外表还是心,他都不像是个老人,墨昀知道他又在胡说,于是没有接话,等着他信口开河,继续往下胡扯。
果不其然,书怀缓缓踱着步,往他们来时的路走去,一面走一面自夸起来:“饶是将自己裹成颗球,我亦是整个冥府最为俊俏的球;我与你讲,你和我在一处,实在是捡到了大便宜。”
是谁捡了便宜还说不定呢,墨昀腹诽,嘴上却应和着书怀的言语。他不断说着好话,俩人胡编乱造讲了一路,居然还谈得不亦乐乎,待到回了冥府,书怀终于将自己变成一个俊俏的球,这才终止话题。
球是有了,伞还找不到,书怀坐在床上,双目放空,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将伞放在了何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两把伞就在桌上放着,可如今真要找它们,再看那张桌子,桌面上却是空的。墨昀在房中翻了许久,差点儿连床都掀起来,找了一刻多钟,还是没有找到,只好在身上放了颗避水珠,准备就这样出门,哪想刚出了屋门,还未离开冥府,忽然瞥见长清抱了两个长长的东西走过来,定睛一看,不是那两把伞又是何物?
“你要闲着没事干,就去帮鬼使搬东西,进我们屋里拿伞作甚?”书怀从长清手里将伞接过,撑开看了看,是自己的伞没错。这两把伞上没多东西也没少东西,之前更未坏过,谁知道长清把它们拿走是想做什么!
黑龙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袖中又掏出一把小伞,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也想出去转转,你们带我一起出去,不带我出门,我就抢你们的伞了。”
书怀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敲:“你没毛病吧?伞都到我手里了,你还想怎么抢?况且你想出门,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声音压那么低,有何必要?”
“我妹妹也要出去嘛,但我不想带她一起出门。”长清很委屈,却不敢大声讲话,“趁着她现在还未找到我,我们赶快走,不然待会儿让她看到,那就晚了。”
书怀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揪住他的脖领子,三个大男人拔腿就往外跑。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没多久,白芷就从拐角处转了出来,东张西望在找她兄长,而那时她的兄长已经逃之夭夭,她在冥府里转,定然是寻不到的。
人界又在下雨,在书怀的印象里,皇城里很少有晴天,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因为他来皇城的次数很少,每次又恰巧赶上阴雨天气而已。长清被妹妹缠得头痛,终于能够出来透透气,他乐颠颠地撑开了自己的那把伞,兴高采烈地跑进了雨中。这把伞不是雪衣的就是白芷的,它的伞面实在是太小了,和长清的身量颇不相称,乍一看有些滑稽,书怀不由得抓紧了自己手中的伞,生怕长清反悔,突然回头要与他交换。
然而黑龙激动得忘乎所以,压根不在乎头顶的伞是小还是大,对他而言伞的大小并不影响什么,大了小了都照样能用,而作为一把伞,只要能用就可以了,无需要求太多。
“天天下雨,好像北地并不缺水似的。”书怀小声抱怨,把外袍又裹得紧了一些,往墨昀身边凑了凑,但仍觉得寒冷,干脆唤回长清,将手里那把大伞丢给他,自己一扭头钻到了墨昀伞下。墨昀瞧着街上无人,大约是嫌天冷不愿外出,便放心地任由书怀挽住自己的手臂,一边还不忘调笑:“就算是兄弟,也绝不应当有这种姿态,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你想如何回答?”
“你放心好了,他们不会问的。”书怀变成个球以后就开始犯懒,不光是语调懒洋洋的,步伐也放慢许多,对比长清而言,当真懒惰非常。墨昀随着他一起慢慢悠悠地晃,仿佛脚下这条路永远走不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书怀为何这样说。
书怀并不回答,又在他肩上蹭了蹭,墨昀觉得好笑,故意将伞一抖,雨水便沾了几滴到书怀脸上,将他凉得打了个哆嗦。
“我看你手欠又皮痒,该挨一顿收拾。”书怀嘴里骂着,就要掐墨昀一把,结果他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只哼了一声,和墨昀拉开了一段距离。
墨昀还想再往他脸上洒几滴雨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的一个人影,立刻安静下来,把伞面压得低了一些。长清走在他们前头,估计是早就看到了那人,也用伞挡着自己的脸,安安静静地踩着地上的水坑,收敛了气息装作一个普通路人。
那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他只是望着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皇宫,兀自出神。书怀想他是在追忆他过去的生活,但他的追忆显然马上就要到头了。
严恒睿从冥府脱逃这么久,书怀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如今猛地看到,甚至还觉得有些怪异。起初书怀以为这股怪异感是来源于许久未见的面容,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生出这种感觉,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长清!”书怀顾不得严恒睿了,朝着前面那条傻龙高声喊道,“回来!”
长清不明所以,仍然听从了他的话,啪嗒啪嗒踩着水跑了回来,可他还没跑出几步,脚底突然一滑,低头看去,但见地面上竟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黑龙心下诧异,却未曾停下脚步,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逼近,连忙借势一滑,居然滑回了书怀身旁。书怀颇为无语地看着他,心说这条龙在北海玩了几百年的溜冰,此刻也算是派上了用场,看来真是技多不压身,多学一点儿东西,关键时刻兴许就能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