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少年,他心思单纯,信念坚定,却始终带着疑问,用探询的眼神打量着人间。他心里有必须豁出性命去追求的东西,亦有穷尽一生也无法看透的难题。
沉默片刻,思霖话锋一转:“照你的说法,也没什么错。多情和无情,的确都让人感到迷惑。我有时候说不上来他到底会不会爱,懂不懂爱,知不知道什么是爱——你看他没有仇恨,像是爱的;可他偏偏对谁都淡漠,又是一副无情模样。我看不懂他,我看不懂凡人。”说到后来,竟是喟叹。
墨昀便笑:“凡人也看不懂你呢。”
“你看得懂那位吗?”思霖察觉到他和书怀关系不一般,存了心去戏弄他。然而墨昀并不窘迫,更不慌乱,只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阳光照向阶下石板。半晌之后,方才回答:“无需看得太懂,只知他好,如此便够。”
思虑太重,有时徒增烦恼。把一个人看透又有何用?是把他看透了,就不准备再喜欢他了吗?——当然不会是这样的。既然如此,那所有的执着,就全部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书怀做什么,墨昀从来不去深究其目的,不过这也和他们彼此之间那种没来由的默契和信任有关系。假使互相猜忌,那两个人都将过得不轻松,路也会走得曲折,所幸书怀懒,他也傻,不想去搞那些弯弯绕绕,也没有那个必要。
“挺好的。”思霖伸了个懒腰,抬眼看了看天色,“太后的人快过来了,先躲一躲?”
墨昀依他所言,起身回屋去唤书怀,不过多时,他们两个就肩并肩出了房门。那条龙跟在书怀后头,一路絮絮叨叨讲着什么,思霖未曾仔细去听,他只觉得眼前这情景好得很,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有时候人造出的字词是匮乏的,太过奇妙的事物不好理解,也不好描述。
脑内突然冒出两句诗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
苏简简死于十三岁。
我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几个角色里也有要领盒饭的。
然后有个比较搞笑的事:蛤/蟆这个词会被和谐,我今天用到了这个词,而前天他恰好过生日,我还沉浸在给他庆生的快乐里没有缓过神来,检查词汇的时候暗自好笑……
第88章 黄雀
宫里到处都是隐蔽的角落,树下草中随处可藏。墨昀变作小黑狗,长清将身形缩小再缩小,化作一条可缩进衣袖里面的小龙,各自寻了个地方安身,唯独苦了书怀,一个大活人竟不知该往哪里躲了,只好委屈自己,趁着人还没来,飞速翻越高墙,跑到一堆枯枝败叶里面呆着。他近来喜着暗色衣裳,与那枯叶颜色无二,虽然瞧着灰头土脸,但关键时刻倒很管用,起码他躺在那些叶子之间的时候,粗略扫上一眼,看不出这边还有个人。
墨昀想黏着他,一看他突然走了,立刻从草丛里钻出来,蹦蹦跳跳地想去攀爬那堵高墙。如今他只恨自己藏得太早,若是稍微沉得住气一些,说不定现在还能避着人偷偷拉一拉手,搂一搂腰。然而此事既已发生,便成定局,他再怎样后悔也无用,那四条短短的小腿,如何爬得上高高的宫墙!小黑狗的肉爪子在墙面上留下几个不深不浅的印迹,气得不停哼哼,草丛里突然卷出一条龙尾巴来,一下子将他拽倒,一块黑和一长条黑立马滚成一团,身上俱沾了土沫草屑。墨昀在气头上,刚想咬长清一口,耳朵却抖了两下,听见了人声,赶忙钻进草里不动了。
过了些时候,他们两个却又一齐跑出了草丛。原来他们忽然想起那些宫人是来除草的,万一这回恰好除草除到这里,他们两个岂不是要暴露行踪!小黑狗甩了甩尾巴,东张西望一番,眼睛猛地一亮,也顾不上呼唤长清,自顾自爬到了几块大石中间,借着石块投下的阴影,掩盖自己的身形。
黑龙天生反应迟钝,不似墨昀思想活跃,行动敏捷,他找不到藏身地,在石块旁边盘桓许久,看样子很想跟墨昀挤上一挤,只可惜石下空间有限,容纳不了他长长的身躯。龙神抱憾而去,双眼犹如明灯在周围照过一圈又一圈。他很想去跳湖,但他害怕宫人一时兴起,放干池水打扫落叶,把他和叶子一起丢进火堆烧烤;他又想去爬树,可那些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保不齐有谁看到一长条东西挂在树枝上,不由分说先把他当作毒蛇扯下来乱棍打死。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黑龙甩了甩脑袋,慢慢爬上窗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假扮作上面原本就有的装饰品。
最险处即平安处,这家伙是想在宫女守卫们的眼皮子底下搞什么“灯下黑”。墨昀险些笑出声,他透过石头缝隙已经看见了那些宫女手里提着水桶,多半是要这里擦擦那里洗洗,而要被泼水的,必定得有窗台。小黑狗的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没摇两三下就强忍着收了回去。会发出响声的石块太引人关注了,他得保持安静,不能出声。
还是思霖的原身最不惹眼,那一只翠玉杯在小皇帝的桌案上头摆着,谁能想得到它竟能摇身一变,变出个大男人?况且皇帝用的杯子,是没人敢去乱动的,燕苓溪平素冷淡,对着不甚相熟的宫人更没有什么笑容,那些宫女们只消看他一眼,就要胆战心惊,更没那个胆量当着他的面去碰他桌上的东西。
墨昀趴在地上,把脑袋也藏在石块底下,眯着眼去看大门的方向。他依稀听得有几个嘴碎的宫女在小声说闲话,不过她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说这皇帝寝宫奇怪得紧,才过了没多久便杂草丛生,石砖缝里漏出的泥土颜色也奇怪,怕是从前死过不少人。没过多时,那另一个胆子大些的女孩子就说了,这宫里哪有不死人的地方,且不说宫里了,到城外小山坡上去寻一寻,听说早几百年前那儿是乱葬岗,得罪过达官贵人的,甭管你是活的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统统都扔到那边喂野狼,那里的土呀可比这边颜色更深,藏着的鬼魂肯定也要更多。
胆小的姑娘吓得两排牙磕磕碰碰直打架,只道让她不要再说了,真招惹来脏东西铁定讨不了好,胆大那个自知此处不适合讲这类的话,便也就闭了嘴,徒留旁听的墨昀缩在石头底下眨着大眼看她们拔草、踩石砖。
女孩子脚下像踩着云,轻轻巧巧的,每一步都仿佛落不到实处,衬得她们体态轻盈,好似天仙下凡。墨昀在天宫的时候也见过那些女仙,他觉得漂亮姑娘们可真有意思,不知道是如何生得那般体态。那一双小巧的脚,稍稍在地上一踏,翘起来的砖就被压下去,像谁皱起的眉头教暖风吹得平整了,这种奇妙,是三界当中最为平凡,却最难注意到的。
这边的一对好姐妹动作麻利,三下两下就把砖石缝隙里钻出来的顽强小草全部连根拔起,墨昀看她们的手上下翻飞,蓦地想到书怀那双手。说出来好生丢人,他竟在这时候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小黑狗抬起前爪抱住脑袋,羞愤欲死,他现在可是实打实钻进了“地缝”,然而燥热和羞耻感并未减轻一分一毫,幸亏书怀不在他身边,否则冥府将来又得新添笑料。
拔草是个体力活,但体力活做起来很是畅快,没有那么多需要注意的小细节。与之相比,打扫房间可就不一样了,必须得小心不要把珍贵陈设磕了碰了,损坏皇帝的用品,可不是赔偿些金子银子那样简单,说不定陛下心情不好,就要下人拿脑袋来抵债。
燕苓溪貌似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换句话说,他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待人接物永远是那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熟悉他的人,看不出他今朝与昨日有何细微差别,不熟悉他的人更看不出。先皇离世以后,宫里的守卫侍从之类,大约是换过一拨了,过来清扫的宫女看着都很年轻,全是不熟悉陛下的人。也许太后把儿子托上皇位,犹嫌江山未稳,此举意在诱惑他尽早娶妻生子,为皇家开枝散叶。然而不管太后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宫女们都是没有资格睡龙床的。
龙神的床也算龙床,并且等级比人界皇帝的床要高上许多,不晓得这些姑娘们,有没有谁会看得上长清?墨昀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在思考宫女们以后的人生怎样去走,一会儿又觉得那条黑龙还是打一辈子光棍比较好,千万别瞎祸害小姑娘——他的想法转变得如此之快,仿佛刚才还想着要给长清找妻子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若是书怀能窥探到他内心所想,一定又有话题可谈:男人都是善变的生物,男妖更加善变,而妖王是其中最为善变的;墨昀和他老子一样,满肚花花肠子,成天就爱想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一定会这么说的。墨昀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哀,而书怀跟他隔了起码二十步远,中间还拦了堵厚到可以睡人的宫墙,竟突然打了个喷嚏,引得落叶到处飞散。所幸此间偏僻,无人经过,不然往来宫人见到枯叶跳舞,就该胡编乱造,告诉朋友这儿闹鬼了。
话说回来,那些在屋里头忙碌的宫女好半天也没个动静,墨昀紧盯着长清的藏身地,盯得都快要睡着了,眼前亦出现了重影,还没等到她们过去。若不是能听见她们万分小心地与燕苓溪说话,墨昀几乎要认为屋里出了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