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雷一达没考虑到的情况。他立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一点冒失,收回手自己给自己点了一根。
李凌超没有通讯带。
“再等等。”在李凌超问出来之前,雷一达先开了口,“估计五分钟吧。他们要最后给现场情况拍照走个程序。”
在这个小房间里,只有雷一达的通讯带和门缝外亮着一点光,没有激光,没有投影,没有服务AI,雷一达在抽一根可燃烟草——整个场景在李凌超看来竟有些回到六十年前的恍惚。他也只在影视剧里见到过。
雷一达能感到李凌超在打量他,但没有说什么。
差不多两三分钟之后,他余光看到李凌超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转开视线不再看他,偏过头去看昏暗光线下墙壁上挂的一幅画。李凌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自己化了妆的半边脸完全挡在了雷一达的视线之外。
这个时候门外的声音已经基本平息。雷一达把烟扔在地上捻灭之后,推开了门。
“你等一下,我先出来看。”
他回头对李凌超交代了一句。李凌超不置可否。
监查队已经完全走了。雷一达试着绕到后台看肖安他们是否还在。后台空间很小,一眼看到底一个人都没有。肖安他们也是老手了,想是有其他的途径离开。
等雷一达从后台绕出来准备去叫李凌超一起走,李凌超已经只剩下一个推门出酒吧的背影。
雷一达低下头。刚才由于监查队离开了,通讯锁自动解除,现在雷一达的通讯带屏幕亮着,上边还是常姗的通话名片。常姗的名字后边还挂了一个平安西京的标志,代表着西京的舆情监控部门。
李凌超从酒吧街绕出来之后,四处逛了逛,找了家附近的网吧。网吧灯光昏暗,招牌也破旧肮脏。他把手腕内部的身份识别芯片放到服务窗口扫了一下,服务界面立刻提供了几个空房号,还有一个输入框输时长。李凌超随便点了一个房间,时长选了最低可选的0.5小时。
房间里混合着橡胶、香水、甜食、还有□□的味道,非常难闻,但李凌超并不在意。他从床头捞出接入口,接入口上边油乎乎的。床头放了一盒酒精片,李凌超把接入口的几个贴片挨个擦了一遍。贴片刺激他的大脑相应区域,将网络的各种操作以虚拟建模的形式反馈给他的大脑,他则只需要操作这些已经建好模的界面。比如最简单的剪切粘贴,体现为某人将一件东西递给另一个人。
然后他看了一眼时间,就跳入了。
李凌超先跳入的是他自己“家”。就是一个建模很粗糙的房子,不如说是安全屋更贴切。每次进入这个房间意味着他的所有携带过或携带中的信息都会被完全清除,只保留最基础的人体建模和一层衣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般情况下,在网上的活动情况也都会被完全纳入到社会考察范围,也就是说,你可以在网上买东西、挣钱,这些行为是可以完全等价地转化入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喜欢通过网络活动来进行是“社会积累”,包括财富积累和信用积累,因为这样的成本更低,只需要一张床和一根网线。李凌超这种方式,等于完全放弃了自己线上的一切积累,纯投入无回报,可以说是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除非当安全和生存的需要超越了社会生活的需求。
李凌超先是在房间内扫描了自己的生物记忆,完成校对,并编辑生成了一个芯片。他带着芯片从“家里”走出来,跳入了一间纯白色的房间。房间有两扇门,他打开了左边的。然后他进入了第二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打开了这个房间内右侧的门,然后是左左左右左右左右右右左左,然后他看见了在房间内等他的人。
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来自哪里,完全没有再对方的人形界面上有任何体现。但李凌超大概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来自哪里。“他”不需要自证身份,能够走进这个房间本身就证明了“他”的安全。
每一次开门错误之后,程序就会自动生成其余的十的九次方种可能,这十的九次方种可能又会生成十的九次方种可能,任何一次开门错误的最后结果要么是无法计算,要么是进入单程递归。单程递归意味着意识层面的生命危险。
李凌超甚至没有打招呼,直接将芯片递给了那个人。
“李先生完全不犹豫?”那人问。
“不需要犹豫。”李凌超回答,“这只是第一部分数据,第二部分还需要一段时间。”
“看来您明白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
“正确与否看立场。我只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了过想过的生活。”
那人点了点头:“下次的顺序您来定吧。”
“随机生成吧。”李凌超停了一下,“01001010001010。”
那人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就消失了。
李凌超启动程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作者有话要说: 肖安的性别我全文都不会点明。用“他”只是作为指代。
你们认为他是男是女都没有问题。
☆、素颜
雷一达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他和李凌超在亲热,李凌超没有化妆。李凌超说,好。李凌超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雷一达想要保护他。李凌超亲了亲他的鼻尖之后,光着身子站起来,然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雷一达站起来去找,自始至终只看到李凌超的背影。他一直追到一个无边的森林里。在那之后,李凌超的背影也不见了,雷一达只剩下一点点要找他的意识,在森林里游荡,躲避毒蛇,然后醒了。
他醒的时候,空调的暖风吹着他的脚。雷一达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手背碰到了通讯带之后,通讯带自动吸附了上去。雷一达左手手腕处有一道伤疤,很多人误以为他自杀过。但其实那只是小时候手腕上起的一串带状疱疹。
梦像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呼得一下就不见了。当他想到带状疱疹这件事情的时候,梦就从他的意识滑了下去。
“早餐选择?”J的影像从他头顶的天花板溜入了洗手间,去为他准备照明和洗澡水。
雷一达思考了一下:“三号吧。”
他对早餐并不在意。早餐都是公务员固定配给,计算好了热量、营养,以及口味。这件小事说起来倒是非常“典型”——早餐一共有十套,不同地区不同菜系不同口味,全面丰富。只可惜他有且只有这十个选择。
雷一达突然顿了一下。镜子里J的影像和自己重叠在一起——J完美的脸庞带着微笑,今日穿了一身蓝色裙装。
“不如换成十一号?”
“抱歉。”J撇了撇嘴,“只有一号到十号。或者你想让我把任意一套重命名为十一号也可以。”
这倒是非常省事省心。
其实吃什么也没有区别。再说,他仍旧可以明天打个申请,花钱自己出门吃早餐。不过那样要早起。
常姗是雷一达关系最直接的同事,常姗就喜欢自己出去吃早餐。他们所在的信息一科,加上信息员的话,大概有五十多个人。雷一达和常姗早年也做过信息员,现在已经只负责一科所获信息的筛选上报工作。他们两人思维方式背道而驰,却正好互相弥补。一人忽视的信息,往往在另一个人眼中显得尤为关键。
雷一达七点五十准时出门挤地铁——干他这一行的有特权,地铁可以直接走员工通道,不需要排队安检。
接入大厅是雷一达走到自己办公室必须穿过的一个房间。这地方在外人看来大概会显得非常吓人。整个大厅里,五十多个人躺在各自的躺椅上,全部上线接入舆情监控的基础数据库,整个大厅几乎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声。信息员都把信息大厅称为“太平间”。
但这里其实是最繁忙的政府部门之一。
这个国家所有人每时每刻在做的事、说的话、浏览的信息都被监控和检查,计算机程序针对敏感词和敏感行为进行初筛,初筛得到的信息再由信息员人工分拣。每一个身份都会有颜色标记,分为绿、黄、橙、红四种。挂黄标和橙标身份的相关行为信息会有更大的可能进入初筛,红标身份由信息五科的信息员一对一监控。一群人在线上或线下同时出现在同一地址、或短时间内有序地出现在同一地址的情况被称为“汇聚”。信息员有严格的工作手册,当黄标身份出现大于500个或大于72小时的汇聚、或橙标身份出现大于200个或大于24小时的汇聚时,信息员必须给予主动有效的关注。
常姗还专门对此定义了一个信息一科的术语。
她称之为“凝视”。
她还一直坚持叫雷一达“雷达”。
昨天晚上耳膜那次检查,其实就是较常出现的“近黄标汇聚事件”。这一类事件只是触发预警,并不真正产生告警。近黄事件默认的处理方式就是驱散,解除预警,防止其发展为告警即可。雷一达和常姗这个级别的舆情工作者,最常处理的就是这一类事件。再高级别的就要上报了。
接入大厅里不时有交接班的信息员低声的交谈。雷一达路过的时候,与他们点头示意,算是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