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会儿工夫下来,林中已是横尸遍地,而那尸身上,剑伤明显多于枪伤。
谢景离提剑走到沈棠面前,流魄剑上甩下一串血珠,但再看他的衣衫,却未沾上丝毫血迹,就连衣着发丝也丝毫未乱。他在沈棠面前站定,问:“刚刚那是哨声?你怎么了?”
沈棠摇头未答,指了指满地尸身,笑道:“我输了,剑圣大人果真今时不同往日,心服口服。”
谢景离顿了半晌,闷声吐出一句:“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你没有输。”
沈棠心道谢景离果真与过去不同了。他们二人从认识到现在,比试也不下百次,除开自己中蛊期间修为暂封,这还是谢景离头一回赢了他。可这小子居然没有得意一番,还在此百般谦让,当真是成长不少。
思及此,沈棠笑了笑:“别安慰我了,这都明摆着呢。说吧,想要什么奖励,什么都可以哦。”
沈棠这话说得极不正经,可谢景离并无调笑之意,轻声道:“论修为,你在我之上。”
可就算修为顶尖,身法仍稍逊一筹,只因他那一双手,已经无法再恢复往昔的力量。谢景离如今已经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如何能坦然接受自己胜了他的事实。
谢景离敛眸掩去眼中落寞,收了剑,转过身,沉声道:“我们快走吧,正事要紧。”
“等等。”
谢景离转身欲走,沈棠连忙开口叫住他。后者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沈棠看着眼前的背影,不由有些头疼。
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爱钻牛角尖。
“真拿你没办法。”沈棠叹息一声,三两步快速绕到他面前,认真道,“景离,本来想等事情解决之后再说的,现在等不及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
可就在这时,林间骤然响起一阵短促的哨声。
沈棠胸口猛地抽痛,原本已到嘴边的话也戛然而止。沈棠霎时脸色惨白,不由踉跄一下,抓住了谢景离的衣袖才稳住身影。
谢景离扶着沈棠,急道:“怎么回事?”
沈棠转头看着黑暗的丛林深处,勉力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艰难开口:“……哨声。”
“哨声……”
谢景离轻声重复一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那哨声如鬼魅般再次响起,沈棠浑身又是一颤,但很快,一双手轻轻覆了上来,隔绝了所有声音。
那双手长得极好,掌心由于常年握剑生着薄茧,却也温暖无比。谢景离的掌心运起灵力,轻轻覆盖着沈棠的双耳,他的力道极轻,仿佛在他手下的是什么易碎之物。
沈棠他抬头看着谢景离,对方的眼中蕴含着柔和的暖意,嘴唇微微开合。沈棠此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能读出,谢景离对他说:“别怕。”
哨声很快停歇,谢景离却不敢轻易放开沈棠。很快,沈棠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底。
谢景离的目光越过沈棠,紧盯着前方,却在看清来人之后,露出惊讶的神情。
来人是楚零落,却又丝毫不像他原本该有的模样。楚零落身上宽大的衣袍已完全被鲜血染红,走动时更是牵动被炸伤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楚零落走出树林,他的周身散发着摄人的气息,目光呆滞而阴冷,令人望而生畏。
沈棠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正想回头,却被谢景离阻拦。谢景离朝他摇摇头,身后的流魄剑幻化一道剑影飞出,刺入楚零落肩胛。后者被剑影冲撞仰倒在地,却好似浑然未觉,挣扎片刻爬起来,继续朝二人走来。
谢景离不敢大意,护着沈棠后退几步。他低声念咒,流魄剑再次发出亮光,数道剑影掠出,在楚零落身前支起一座剑光屏障。楚零落被挡在屏障之后,仍维持着朝前走的姿势,一下一下,用身体撞击着屏障。
谢景离沉声道:“现身吧,子焕。”
一声熟悉的浅笑从楚零落身后响起,江子焕悠悠步出。他身披白裘,嘴边泛起笑意,指尖衔着一只黑竹哨,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姿态。
☆、难断
江子焕在楚零落身侧停下, 把玩着手中的黑竹哨, 幽幽道:“景离, 我劝过你莫要去落霞城,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谢景离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黑竹哨上, 冷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子焕道:“不过是中了我这洗髓漱魂的绝魂之毒罢了, 不过你放心,沈棠身上的只是半成品。这绝魂丹我炼了快十年,耗费无数心血,真正的成品也只得了一枚。”江子焕若有所指地看向楚零落,笑道,“景离,你是第一个见证了师兄成果的人, 运气不错。”
“十年……”谢景离轻声重复, 难以置信,“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骗我。快将解药给我!”
江子焕摇摇头:“除了这绝魂丹一事, 别的我从未欺瞒过你。也罢,现在说这些,你恐怕也不会信了。要解药可以,将他交给我, 我会替他解毒的。”
“不可能。”谢景离冷声道, “你要做什么就冲我来,为何将他牵扯进来?”
“牵扯?”江子焕轻笑一声,道, “你误会了。要说牵扯,你才是那个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人。”
谢景离惊讶道:“你的目的,是沈棠?”
江子焕大方承认:“是。”
谢景离问:“骗他离谷,给他下毒,你究竟想做什么?”
江子焕道:“你又错了,我并未给他下毒。”
谢景离怒道:“那他怎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江子焕不紧不慢解释道:“那毒本是下在你身上的,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请动归隐七年之久的沈棠出山。我不过是写了一封匿名信,告知沈棠魔教重出江湖,或将危及你的性命,除非他愿意重出江湖。你看他多傻,只不过是一封真假未定的信件,但只要你有丝毫危险,他都愿义无反顾的相信,反倒让自己吃尽了苦头。”
谢景离的眼神微动,怀抱沈棠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停顿片刻,又道:“可是,为什么……”
江子焕道:“为什么原本在你体内的毒,却到了他的身上?此事我却是不知。不瞒你说,那日昭玄山庄的哨声,本是用在你身上的。可我不知那毒已经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还差点害了白公子,为这事,他埋怨了我好一阵。不过,此毒渗入血脉,无法觉察,非寻常法子无法转移,我倒是有些好奇,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谢景离有些恍惚,若说沈棠有什么机会转移他体内的毒,恐怕也只有在地道里那一夜。那一夜他记忆全无,最初以为是魔气侵体所致,但现在想来,为何一觉醒来他便彻底恢复,沈棠却昏睡不醒,那天在地道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谢景离认真回想,脑中的相关记忆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纱,看不见,也记不起来。他下意识动了些修为,试图强行突破禁锢。
那天夜里,他受祁承轩暗算,险些魔气侵体,后来,后来……
些许支离破碎的记忆逐渐从他脑中涌现,那层笼罩着他的白纱被揭开,残破的记忆碎片,却组成了一幅幅陌生又不堪的画面。
伴随着记忆涌入他脑中,谢景离脸色煞白,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竟然,曾那样对待他……
沈棠被谢景离护在怀中,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但谢景离一变再变的脸色他却是看得见的。自他认识谢景离以来,他还没有见过谢景离露出如此脆弱又痛苦的神情。沈棠连忙握住谢景离的手,急道:“江子焕,你与景离胡说什么呢,别在我面前欺负我的人。景离你放开我,不就是个破哨子,我怕他不成!”
沈棠的声音让谢景离稍稍回神,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撕扯着,疼得发颤。
心绪震荡让他的术法出现破绽,江子焕终于找到机会,汇聚灵力朝楚零落背后一拍。楚零落眸中红光一现,长剑出鞘,一剑便将那屏障斩得粉碎。流魄剑被巨大的力道弹回,术法反噬让谢景离浑身一震,沈棠见状,更是不想再等,用了几分灵力破开谢景离的保护。
谢景离被他推得踉跄着退了半步,沈棠伸手去拉他,才发觉后者的手冰凉得可怕。
沈棠转身朝江子焕质问道:“你对我家景离说什么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江子焕摊手道:“时间紧迫,我也不想多言。沈棠,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你乖乖听话,还是我用黑竹哨逼你听话,你自己选吧。”
沈棠眉梢微扬,正要开口,却被谢景离一把拉到身后。谢景离挡在他面前,用他从未听过,蕴含极度杀意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谢景离的双目红得可怕,就算是江子焕也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沈棠同样一怔,他伸手在谢景离的脊背上轻抚两下,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安抚道:“景离你别担心,他若是能用哨声逼我就范,何至于等到今天。他想要的是我为祁承轩解封,但若我没猜错,我身上那毒只能短暂控制我的行为,却控制不了我的意识,他拿我没办法的。我说得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