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适应了这种疼痛后甩开他的手,冷道:“为何要逃?”上次落跑,约是十二年前,他为杀人,身受重伤。之后武艺精进,便再未尝过这种犹如丧家之犬的滋味。
“你中毒初愈,况且又步履维艰,我怕你不小心受伤。”
无名望着他身后,冷哼一声,“你不想与人计较,人家却未想要放过你。”
傅月影从他的眸中看到逐渐接近的敌人。
以一敌十,他岂能袖手旁观?纵然疼痛难忍,傅月影还是加入战局。
只是他这人本就对痛觉异常敏感,出手间,便始终慢了半招,处处受制于人,颇为辛苦。来人明显看出傅月影比无名要好对付,分出一半的人数,合力围攻傅月影,另一半用以牵制无名,企图各个击破。
数个回合之后,傅月影的体力难以为继,被几人逼到悬崖边,身中数掌,跌下山崖。无名见他坠下,飞身赶来,及时拉住他的手。岂料这些人趁此机会给了无名一掌,两人双双坠下悬崖。
情急之中,无名将真气注入寒古刀,以刀身划入峭壁,延缓坠落的速度,最终停在一处凸起的石壁上。他松了口气,低头看看傅月影,方才下坠时磕到石头上,已然陷入昏迷。
无名将他拉上来,小小的石块上躺一个,还站一个,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带着他们坠向深不可测的悬崖。
但无名已无力气再去思考这些,缓缓合上了愈发沉重的眼皮。
醒来日已西倾。山中浓雾弥漫,无法看清四周的情景。他探了探傅月影的脉搏,还好没什么大事。虽受伤昏迷,至少没有性命危险。
无名扶住手臂粗的藤蔓站起来,低眸却见藤上系着一条红手帕。因时日已久,手帕破烂不堪,在轻微的山风中,摇摇摆摆。
这条手帕……
他记得。
这里……
他曾来过。
若没有记错,攀着这些凸起的石块往下走三十一步,向左十九步,再往上十步,绕过一棵树,那里会有个能供七八人容身的洞穴。
☆、第〇一〇章 青玉崖底
十二年未来,这里还是离开时的模样。一张早已腐朽风化的草席,看不出颜色的被褥,凌乱的树枝,甚至还有他当时喝药用的破碗……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将傅月影简单包扎后,无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手掌因为攀爬时太过于用力,已是鲜血淋漓。
一切收拾妥当,他拿起破碗,去洞里接了小半碗滴答滴落的泉水,喂傅月影喝下后,升了堆篝火,席地而坐,开始运气疗伤。
第二日,无名又攀着石壁采了些草药,煎了喂傅月影喝下。傅月影本就受伤,再经坠崖中这么一撞,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三天后才幽幽转醒,见无名坐在旁边,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这是在哪里?”
“你怎样了?”虽说这三天给他渡了不少真气疗伤,但傅月影的脸色还是白的吓人。
傅月影稍稍动了动身体,“我……好多了。”
无名点点头,“这里是青玉崖底,你昏迷三天了。”
“青玉崖底?”傅月影起身,痛呼一声,又躺了回去,“那我们怎么上去?这芙蓉镇的人说崖底是一片沼泽之地,满是瘴气,且毒物横行,莫不是要困死在这里?”
无名将烤好的蛇肉递给他,“吃一点。”
傅月影三天米粒未进,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接了肉就狼吞虎咽地吃下,无名又给他递了些水,吃饱喝足后,他抹抹嘴,这才有功夫问了句,“这是什么肉,入口甘甜,鳝鱼吗?”
“这里没水,何来鳝鱼?”无名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淡淡道,“蛇肉。”
“什么?哇……”傅月影连呕数声,也没能将刚刚吃下去的肉吐出来,“蛇……蛇肉……这么恶心的东西,怎么能吃?”
“要么吃,要么饿死,并不难选择。你若不想吃,不吃便是,没人会强迫你。”
“……”傅月影知道无名说的是实情,也不好再抱怨什么,只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上去?”
“等你伤好的差不多了。”无名用树枝拨了拨火堆,“此处距离崖顶数十丈,途中若是体力不济,掉下去可没有这么幸运。附近峭壁上生着几颗果树,偶有蛇蝎之类经过,都能用来果腹。况且洞口边生长着大片的药草,能让你的内伤加速痊愈,最多再过十日,我们便能回去了。”
能醒过来,就表示傅月影的伤不太严重了,加上吃饱,有了力气,他便没了正形,“十日?我倒是觉着十日太少了。能和你待在一起,就算从此被困在这里,我也甘愿。”
无名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墙坐着,将左手搭在左腿上,讥讽道:“你在意的不过是副皮囊。我的脸上假如有一条可怖的刀疤,你还会这样说吗?”
傅月影被他这么一噎,竟不知如何作答,小声嘟囔了句,“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视线便被无名手边的寒古刀吸引过去。“刀借我看看,那会儿没来得及看清楚。”
无名将刀扔给他,“你果然是冲着寒古刀来的。”
“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冲着寒古刀来的?本公子明明是冲着美人你来的。”
“……”
傅月影拔了刀,细细观摩,“都说寒古刀内藏着惊天秘密,我看没什么特别……哎,我只是看一眼,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无名从他手里抢过刀,神色剧变。
“怎么了?”
“这把刀被掉包了。”
傅月影略一细想,将大腿一拍,气道:“我说花惊吾怎么这么好心!原来是故意将假刀给我们,引那些人来追杀我们!他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好一招偷梁换柱!等上去了,我们去百骨门,杀他个片甲不留!”
无名乜他一眼,“你这么睚眦必报,怎不见你去银霜阁寻仇?”
银霜阁那件事对傅月影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他脸上一红,不自在道:“你怎么知道我被他们抓住的事?”
无名闭目,不再理他。
在洞中养伤的这几日,无名已经逐渐习惯了傅月影的聒噪,面对他的喋喋不休,大多数时候,他用沉默不语来应对。有时真觉得他啰里啰嗦的样子,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害他有时候闭上眼,听着耳边的声音,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你能不能安静片刻?”
“你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我若再不说话,我都会忘记自己还活着!”傅月影振振有词,“你真的叫无名吗?你姓什么?你的家乡在哪里?”
无名捏捏太阳穴,完全被他打败了。“我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没有家乡。你还想知道什么?”
傅月影惊道:“你是孤儿?”
无名冷哂道:“我有义父。”
“我知道,归去楼楼主,可他不是被你杀了吗?”
无名冷笑道:“一个连自己义父都杀的人,你竟然跟他同处一穴……你也是不要命的么?”
傅月影讪讪一笑,“我跟他不一样,我自愿牡丹花下死。”
“……”
“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不说算了。”傅月影噘了噘嘴,又道,“你也不是个会被名缰利锁羁绊的人,为何要争夺寒古刀?”虽然傅月影跟无名的相处不过短短十日,但他很清楚这些东西在无名眼里根本一文不值,“是有人让你来抢?”
“你同样不需要知道原因。”这个回答,在傅月影的意料之中。无名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任何人。
数个清晨,他睁开眼都看见无名都站在洞口处,望着苍茫茫的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抹白,明明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却偏偏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遥不可及。
可是那日,他饮下瓷瓶里的血。那种温暖又熟悉的感觉,竟让他眷恋到想要哭泣,仿佛上辈子,上上辈子,他们就已相识,就已彼此血脉相连。
所以,他能感受到他的孤独,一个杀手的孤独。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笑容。
想起无名曾说过他十二岁开始杀人,如今已然厌倦,傅月影的眼眶便一阵泛酸,“无名。”他用不惊轻尘的声音低低道,“等我伤好了,你带我浪迹天涯吧,无论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无名浑身一震,就那样像被人点住了穴道般,无法动弹分毫。
这句话何等相似!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话,却出自不同人之口。
半晌,他回过头,傅月影从那张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的脸上,看到若有似无的泪痕。
“别傻了,养好伤,好好回去当你的少主。或许有一天,你我终有一战……”
彼时,无名只以为所谓一战不过是隐月教与灰袍人的纷争。却不曾料到,非但一语成谶,却还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傅月影转过身躺下。
洞里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很久,他听见无名离开,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手中已经残破不堪的纸笺铺展开,那上面画的是一个白衣少年,风采翩然,神情严肃,却依然能在眉宇之间看到一丝几不可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