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少年的无名。
画下落名:莲生。
他不是没有信任的人,也不是没有想浪迹天涯的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有时候想想,傅月影自己也觉得荒唐,一面之缘,他就像陷入无法自拔的沼泽,无法控制住心里想要靠近无名的冲动。仿佛他活着的这二十四年,都是为了等待这个人。
三日后,趁无名外出采药,傅月影将画留下,在洞口刻了几个字,便离开了。
从悬崖下爬上来,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数次因为脚底疼痛,差点失手跌下去,好歹总算是踩着别人留下的痕迹度过最危险的一段,平平安安地上来了。他没有考虑的是,他为何会知道那些痕迹的位置。
一身衣服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傅月影步履维艰地往山下走了一段,停在一处坟冢处。碑前的祭祀之物已经腐烂了,而地下的那个人,如今也应是白骨森森了吧?他喃喃道:“夏莲生,是你么?所以无名才会来芙蓉镇……”
在碑前站了片刻,傅月影便跛脚回到镇子,恰好遇到寻他的立春。原来自他失踪后,花稳发动隐月教上下,疯了似的找人。尤其是芙蓉镇,几乎被掘地三尺。一无所获之后,他命立春守在此处,又带着人扩大范围,方圆数十里地寻人去了。
立春道:“少主,在你失踪之前,我们找到重伤昏迷的沈左使。教主为了救他,前往蒲连山找姬红尘去了。”
傅月影冷笑一声:“沈香楼好大的面子,都叛教出逃了,还能劳烦教主亲自出马。”
立春尴尬道:“是我等无能,怕请不来姬红尘……”
“这怎能怪你们?他伤得重吗?”
“很重。”立春忖度一番,又道,“前些日子,花惊吾送来的寒古刀怕是假的……”
“我知道。”
立春讶道:“少主原来已经知道了?前日临阳有消息传来,真的寒古刀在卢雪墨手里。这花惊吾和卢雪墨好歹毒的心思,将假刀送给你,害你被高阳国的人追杀,他们自己却坐享其成!少主,我们去把刀抢回来吧!”
“抢回来?如何抢回来?无名的半条命还在花惊吾的手里,我能拿他怎样?”
“那也不能这样便宜他们!”
“先去临阳看看吧,到时见机行事。”
☆、第〇一一章 雪满临阳
卢雪墨并不喜欢寒古刀。相反,他觉得这是个麻烦,大|麻烦。
而对面坐着的人却悠然扇着折扇,细长晶亮的眼里带着一丝狡黠,“卢盟主,你这是什么神情?我若是你,有了这把刀,定然欢喜的疯了。”
卢雪墨扶额叹气,“你知不知道这把刀会为我带来多少麻烦?”
绯衣少年轻笑一声,“所以呀,你赶快把刀拔|出来,看能不能参详其中的奥妙,然后把来寻麻烦的人统统杀了。”
卢雪墨将刀推给他,“你当人命是草芥吗?更何况我从未想过要称霸天下,这刀你带走吧,还给无名。否则,它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花惊吾将手中折扇一收,冷道:“口是心非!你若不想称霸天下,何必当这武林盟主!”
卢雪墨道:“我当武林盟主,是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花惊吾冷笑一声,“匡扶天下?卢盟主真是心怀苍生,悲天悯人。我是不是应该给你鼓鼓掌?”
“惊吾……”
“你少叫我!”听到这个称呼,少年仿佛瞬间变成了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剑,他的眼里有怨、有恨、有痛、有悔,却独独没有爱,那个眼神让卢雪墨如坠冰窖。他浑身一震,心里的痛像滴入水中的墨汁般扩散开来。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等来你一剑!”花惊吾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戳着自己的心口,那里鲜血淋漓,“是谁在卢府的书房里上了我?是谁说过要带我走?是谁出尔反尔,将我赶出家门?又是谁……一剑刺在这里?”
卢雪墨摇摇头,望着他愈发寒冷的眼睛,竟不敢上前一步,“惊吾,父亲大人临终遗愿,雪墨不敢不遵。我本已打算退隐江湖,与你结伴天涯……”连卢雪墨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若不是花惊吾失手杀了人,卢尊不会逼自己将他赶出家门。若不是他杀人太多,他又怎会……失手伤他?
“够了!”花惊吾逼回眼眶的泪,喝道,“你念念不忘这盟主之位,不就是舍不得这个天下吗?”他的眼里满是冷意,却笑得温柔至极,“如今我把刀给你送来了,你反倒不高兴了。你要这天下,我成全你呀,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想要的并不是这把刀,也不是这天下,我想要的……”
花惊吾唇角一掀,讥讽道:“卢盟主,你可别说你想要的是我,那可就笑死人了。堂堂武林盟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送上门来给我睡,啧啧,为了你的苍生,还真是……不知羞耻啊。”
卢雪墨垂下眼睑,花惊吾终究不在相信他了。
“卢雪墨,我原本打算这次只要你选择不救无名,不来找我,就原谅你的。我给了你机会,我找了最坏的人,我以为这次你口中所谓的正义不会允许你救他……无论是无名还是傅月影,你终究还是上了我的床。原来,我与你之间,这么多年,只是利益往来,各取所需而已!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绯衣少年起身,眼中不再有光芒,“从此以后,江湖路远,永不再见!”
“吾弟……”有风吹过脸颊,绯红色的,梦一般来去无踪。
少年消失在卢府的大门口。
卢雪墨甚至来不及擦掉眼角的泪,便已被一群人围住。
“卢盟主!我等听闻你得了寒古刀,便速速赶来!”
“卢盟主,寒古刀绝不能落入邪魔歪道手中,否则,必将天下大乱!”
“我看我们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细细研究此刀,看能不能勘破其中的秘密。”
……
一张张如饥似渴的脸,是那么的丑陋……平日里伪装出来的道貌岸然在这一刻支离破碎。这个江湖上,没有人不向往天下第一的武功和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果可以重来,卢雪墨绝不会想坐上这武林盟主的位置。没有人知道,这个位置让他失去了什么。
他轻轻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个的绯衣少年,在阳光下,含笑望着他,“卢雪墨,我等你!”
那年父亲病重,恰逢花惊吾失手伤人。一生刚正不阿的父亲将花惊吾交给官府,并逼他立誓,不得搭救。从那时起,花惊吾便恨上他了吧。
数年之后,花惊吾刑满释放,却消失无踪。没过几年,他再回到临阳,已是百骨门的门主,一呼百应,风光无限,却偏偏故意处处与他作对。
卢雪墨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一天刚好是卢尊的忌日,外面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几乎半天的光景,整个临阳城便一片雪白。
他在祠堂里敛手焚香,袅袅青烟、星星点点的火光终于给冰窖一般的祠堂带来了一点点的温度。可他的心,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能温暖一丝一毫。
三个月前,他曾在临阳最大的酒楼宴请好友,席间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一抹绯色犹如寒冬枝头上盛开的红梅,闯入他的眼底。
妖艳而魅惑人心。
他举杯的手顿住,愣愣地望着对面邻座上悠然品酒的少年。
少年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停在窗外光秃秃的树干上。灰褐色的枯枝伸展在萧瑟的北风中,那里也曾满树缤纷,姹紫嫣红,如今却只有一树寂静,在飒飒寒风中,显得那样的孤独和隐忍。
他微微垂下眼睑,盯着手中的酒杯,半晌,一饮而尽,起身离开酒楼。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过卢雪墨一眼。
仿佛那个人,他从不认识。
卢雪墨的手微微发抖,他用了全力,将酒杯放下,心中的酸涩几乎冲破眼眶。“惊吾……”喉咙里翻滚着的两个字,犹如两团浓烈的火,灼烧着他的嗓子。他拿起酒坛,“咕噜”灌下几口烈酒,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一个月后,他频繁地接到不同的消息,哪一门派被灭门了,哪一门派有人中毒了,哪个掌门被人暗杀了……一路追查下去,所有的线索都直指百骨门和那个绯衣少年。
而此时,管家敲响祠堂的门。沉闷而急促。“少爷,田家堡的人求见。”
来人浑身血迹斑斑,捂着还在流血的左臂跪倒在卢雪墨面前,声音嘶哑,“卢盟主,救救田家堡!”
卢雪墨扶起他,惊讶道:“发生了何事?”
“百骨门……”三个字刚刚出口,他便犹如枯木般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卢雪墨探手一试,气息已无。
他的脸色渐变,奔出门,飞身上马,直奔田家堡!
卢雪墨第一次知道,原来浸了血的雪,竟会红到如此耀眼的地步。从大门,一直到内堂……一路鲜红夺目的雪,在一个人的脚边戛然而止。卢雪墨抬眸,少年偏头望着他,满目笑意,“卢盟主,别来无恙。”
这是五年之后,他们说过的第一句话。
“人都是你杀的?”他的眸色夹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