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怜生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那两人眼前走过,懒懒道,“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大早就来扰人清静,可真是讨厌死了。”
许弋良视线在那套头面上停留了片刻,道,“戚唯明送你的?”
白怜生转眼瞥了他一眼道,“我这满屋子的摆设都是人家送的,你说的是哪一件?”
许弋良大步走过去将头面匣子重重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收?”
白怜生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戏子收戏迷的东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信你问问俞老板,有人喜欢送人一屋子衣裳,有人喜欢送人一整套头面,又有什么分别?”
俞月三原本站在门口小心等着,却听得白怜生平白无故连他也骂了进来,脸上红白一阵,不自觉地便后退两步,站到门外去了。
许弋良见白怜生话里含刀伤及无辜,心中怒火愈盛,“你收谁的礼物都可以,跟谁来往我也管不着,但是你不能跟戚唯明来往。”
白怜生手里拿着长勺正背对着许弋良往鸟笼里填食,听了这话,便好笑地转过身来,“我为什么不能跟戚唯明来往,他怎么得罪你了吗?”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离他远一点,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白怜生将长勺丢在窗台上,“还能是什么人,男人呗!”
许弋良走到白怜生身边沉声说道,“我不是干涉你交友,可你要明白,有些人是来往不得的。戚唯明他是个军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你跟着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处?”
“瞧你说的,我又不跟他跑马火拼、打家劫舍,不过跟他吃吃饭,聊聊戏罢了,我管他是做什么的呢?”
白怜生冷笑一声,有些无所谓地笑道,“我知道了,你们这些所谓读了几本书的人,眼睛里看的起谁啊。纸上谈天说地,可洋鬼子一来,一个两个就全都吓得尿了裤子。反而是这些你们看不起的土匪拿起枪来保家卫民。等敌人走了,你们就又钻出来高谈阔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了。”
许弋良皱了皱眉,强忍着耐心说道,“我不是来跟你拌嘴的,你若是对我有意见,我们两个慢慢谈。可这个戚唯明,你千万要离他远一点。他手上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你知道吗?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他家里又养了多少房姨太太,你又清楚吗?”
白怜生原本不过拿话来刺许弋良,想叫他心里不舒服,可听了这话,他自己心里反而更不舒爽,他拔高了声音冲许弋良吼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只你有真心,别人都不配有了?你喜欢一个人,你的感情就纯洁高贵极了,别人就是虚情假意、肮脏低贱?我看那个戚军长人就甚好,对我也一心一意,又有钱又有势,我就偏看上他了,你又待如何?”
许弋良每日在外应酬,见惯了这些男人风月场上花天酒地的作风,原本不愿同他在这话题上纠缠,可眼见着白怜生就要踏进去,心一急便有些口不择言道,“不过是狎戏子捧场做戏罢了,这种场子里又有什么真心,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
白怜生听他说了这些话,便好似一根喝棒当头砸了下来。原来还是瞧不上他的身份,他暗地里红了眼,看着许弋良身后同他一样一脸震惊的俞月三,心中的怨毒便如钢针一般射了出来,“好一个狎戏子捧场做戏,都是恩客和戏子,难道你们就比别人高贵些?”
许弋良这才发现他失口说出去的话到底意味着些什么,他原本为了激白怜生勿入圈套,却不想这话一石砸二鸟,却把俞月三这个有心人生生套了进去。
许弋良转过身去,却见俞月三早已不见了身影,他心里忖度着,不知刚刚的话俞月三听了多少去。俞月三心思沉重,恐怕听了这话心生芥蒂,他心里一急,便忘了此行来找白怜生是为了什么,只满脑子想着要如何回转,不知不觉便放下白怜生,自己往家去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楝生
白怜生原不叫白怜生,他出身旗籍世家,本姓瓜尔佳,名楝生。楝是一种药用植物,也叫苦楝,取这样一个名字原是为了好生养,可谁知却应了这名的谶,白怜生这辈子,从小便苦到了大。
六岁之前,兴许他还庆幸这辈子投了个好胎,出身仕宦富贵之族,世礼簪缨之家,从小学习皮黄、丹青、诗词、音韵。纵使这一世不出世不为官,凭着这雄浑家荫,也能衣食无忧,做个逍遥闲人。
可六岁那年,这偌大的天地一夜之间就改换了颜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场大火在他家的府邸烧了三天三夜,家里成年男丁悉数发配,女子皆被出卖为奴为娼,而他这样未成年的伶俐童子,便在那掌权人手中被送进了堂子。
自此改名为白兰玉,每日学戏,学唱,学身段,学眼风,学陪酒,学媚人。从上九天变成下三滥。
许弋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陪老斗喝酒,那一年他十六岁,是出条子的第一年。歌舞场,脂粉乡,红妆晕开,衣衫散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许弋良跟白怜生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有青梅竹马之谊。许家一代儒商,说起来不过是攀附瓜尔佳氏的权势地位。那年他家被抄了,许家纵使有钱,于这权力场上也没有半分说话的地位。
后来大清亡了,许家念着那么些个旧人的恩情和曾经袖手的悔恨,满世界地寻那个遗落红尘的孩子。可在这平津城的茫茫人海中找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这世上的事,说白了就是愿意二字,若愿意了,多少会有个结果,皇天总不负有心的人。
许弋良那会刚留洋回来,手里有些个在西洋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全泼水似的花了出去给白怜生出了师。白怜生住在许家里,总归不方便。况且糟了这些年的罪,性格里多少养出了些尖刻与阴郁来,许弋良便买了这个四合院,将他搬了出来。
那会许弋良的家里还因为白怜生的事同他劝说过两回,许弋良念着儿时的旧情,将白怜生从牢坑中旧出来这是本分,可若因此产生了些什么不该有的情分,那家里便再不能视而不见了。
一来二去的,白怜生便也看明白了,许家这是嫌弃他的遭遇呢。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纵使你出身豪门贵胄,一朝沦落了,便如同这地上人人可踩踏的污浊泥淖,便再没有洗白的可能。
白怜生在许弋良的院子里住了没几个月,便出山回归了梨园。白兰玉这个花名他是万万不会再用的,便同音用了自己的本名,换了“怜生”两个字,便是“上天垂怜,涅槃重生”的意思。
没想到这一唱,便红了。
白怜生变成了名动天下的白老板,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看许家长辈的脸色。他很快就花重金买了自己的宅院,就在许弋良的隔壁。后来钱赚的越来越多,平津城里又填了几处房产,可他还是住在这个拥挤的胡同里,跟许弋良作伴,可这其中的缘由,连他自己也不愿细想。
许弋良对他的感情,他是大抵知道的。只是这许多年来,他身边的位子总是空悬着,白怜生心中便产生了一丝的侥幸与期待。他从未向许弋良提起,他只是在等,等他过尽千帆,等他名山众览。等他累了倦了,不经意的一回头,看,白怜生还在灯火阑珊处,执着地等着你。
可看如今的样子,他却是等不到了。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俞月三,一个离了许弋良便漂泊不定的俞月三,紧紧地扣住了许弋良的咽喉。
许弋良那日走后,白怜生不知怎的,就害了一场风寒。起初并未在意,谁知一个冬天过去,也拖拖拉拉不见好转,整个人每日无精打采地睡在家里,嗓子也倒了,就算是撑了命,也发不出当初那如珠落玉盘般清脆高亢的声音来。
毕竟是名动平津的京戏名旦,一时听闻白怜生病了,白怜生梨园好友并各路票友拥趸纷纷上门来探视拜访,几乎不曾把门槛踩塌了,名贵补品堆了整整一个屋子,一个不大的四合院每日进进出出,竟比戏园更热闹。
为了躲个清静好生养病,白怜生便搬去他在租界买的房子。那里知道的人少,也离洋人的医院更近些。
第二年开了春,白怜生的病明明好转了些,却也懒怠登台唱戏,原本签好了一年的合约,如今都在他的一意孤行下变成了一纸废约。那些时不时前来嘘寒问安的经理们纷纷改换了一张面孔,拿着那些签好的催命符,纷纷来讨要违约金。
白怜生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经济实力。当红名角虽然日进斗金,可也挥霍成土。花钱如淌水一般,一套像样的行头顶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却也不眨眼的置办许多;山珍海味想吃什么便请了厨子来家里做,做好了便也只动两筷子;房产汽车置办起来也当买件衣裳,更不用说逢年过节,请客做席的排场,只把钱当纸一样的花。
这样一两年下来,守得个金山银山也能叫他亏空了。手里到底有多少,连他自己也都没有个成算。
结果几个违约金罚了下来,竟然都没有能力偿还了。只得卖了几套不常住的房产去,留了四合院的一套并现在住的小别墅,境况相比从前,竟大有潦倒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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