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你背叛,乱了心神。”沉默的薛无涯骤然起身,说完话便离开,饭也不吃了。
我却对君兰微笑道:“今日你便将薛无涯带回去吧。”
第8章 决裂
夜里,我正无眠,换了烛火翻看着《景岫孤山记》。
书中言,景岫孤山曾经存在于人间,是妖帝容钦修炼之处,后,妖帝容钦相遇鬼主冥宵,心念相合而相交百年。只是后来,妖帝与鬼主合力上攻天界却战败,两宗被双双封印后,景岫孤山也瞬间消失于人间,再寻不见踪迹。
《景岫孤山记》所述,多是妖帝与鬼主上攻天界之前的事。
鬼欲章台人人皆知鬼主受天界封印之事,却鲜有人知晓,与鬼主一同落败封印的还有妖帝容钦。
此书乃孤本,是我爹还在位时无意间翻出来的,原以破败不堪,经我兄长多番修复,才勉强看得清各中七成叙述。
此书我读过数十遍,虽亦有提及五色蛟,奈何笔墨太少,且残页不全,能探知的信息实在有限。
经五色蛟潭一事,我能肯定曜灵璧与五色蛟必然有所关联,但它们究竟有何关联,我还想不通。
而书中与五色蛟有关的其中一句话颇为古怪:蛟行峰侧逐琴相望。
它们在逐什么琴?
有一瞬间,我想到了沉昙琴。
沉昙琴是外头陈国建国之初出现在陈王宫的琴,琴上木纹如龙沉入昙花境,因此而名。据说,还成了后世争夺的宝贝。
只是,五色蛟有妖魔烙印而无法腾云化龙,应十分厌恶别的龙,若逐的是沉昙琴,岂会简单地“相望”?
厮杀才是正理!
我思索之际,忽而听见屋外有动静,合了书,说道:“你还来做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夜色里,玉留声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我,像一尊泥偶。
他不说话,我自然也不愿多说。
他心里有气,想来是来出气的。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在屋里,一个站在门口,僵持了好久。
最后,还是玉留声忍不住了,咬着牙,沉沉地说:“你要我死?”
“现在你活着。”我并没有直接回答。
“难道我挡了你的路?”玉留声略偏着头,一手抓在门框上,烛火映着他的脸愈发憔悴。
如此狼狈的玉留声,我头一次看见。
即便当年,他性命垂危之时,眼中亦坚毅非常,好似谁也休想收了他的性命一般。
“我哪里来的路呢?”或许是做了错事,心中难免愧疚,我不愿看着他。可再选一次,我还是会下手。我不愿意日后玉留声在忠与义之间两难,只能替他做了选择。
更何况,自始至终,我与玉留声行止皆背道而驰。
玉留声沉默了,他缓缓将手放下来,不用细看,我自然明白,明日要换新的。
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将垂下的头昂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我案前,用他那双漆黑威严的眼镜盯着我,脸上没有半点往日的柔和;更没有方才的颓态。
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咻”地一声,他拔剑指着我的心口,问:“什么时候?你存了这样的心思!”
让他死的心思?
没有!
我仰望着玉留声上位者审视凡物的眼神,心头笑了笑,这才是属于鬼欲章台的四君之首!
我答:“你莫不是忘了,我俩本不是一道人。”
玉留声冷笑一声,像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收了剑,说:“往后妄想我再偏私于你!”
“说吧,你去五色蛟潭做什么?”玉留声坐道我对面临窗的长案上,长剑立在他膝前,双手交叠地握上剑柄,整个人冷冷地,仿佛他如今身处绝境高崖,而非我这低矮的小阁楼,仿佛用藐视众生的姿态看着垂死挣扎的蝼蚁,仿佛只要我有一字作假,他便不会容我性命。
的确仅仅是“仿佛”,玉留声虽威名在外,许多人敬他怕他,从不敢真的去看他的眼睛,所以那些人不知道,其实玉留声的眼神,根本不够冷!
“因为乌鸦,公子不是知道吗?”我答。
玉留声却说:“矿洞之事已过,你使了什么手段,我不与你计较,也不屑知道。五色蛟潭水蛟一吼,鬼欲章台尽人皆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什么都没有做?”
从前,我与玉留声交好,我的事,只要明面上抓不到我的把柄,祸害不到鬼欲章台,玉留声统统睁只眼闭只眼,虽会问,但若我不说,他也绝不追问究竟。
如今,到底是不同了。
这样,也好。
我缓缓地答道:“传闻,五色蛟喜食露汤子,我不过扔了些进去,真的五色蛟没引来,反倒引出了水影。”
露汤子是鬼欲章台一种四脚尖耳短尾长毛小兽,其生长极为缓慢,成年露汤子仅婴孩大小,幼崽不足小猫大小,生活在大彤泽中心的彤心洲,是看守历代亡故欲主牌位的镇洲兽。
只是,五色蛟沉睡已久,且没人愿意自找死路去引它苏醒;况且,露汤子守护历代亡故欲主,虽未下明令,却轻易捕杀不得。
“你果真去了大彤泽?”玉留声问。
“想必公子早已看过大彤泽-左司正-副使呈上的荷叶船使用记录。”
大彤泽入口距彤心洲极远,若仅凭自身之力过去,非但费力,还容易引出银蜃冲破封印,银蜃食人,一两个尚能应付。可大彤泽之大,银蜃之数自无人可知。大彤泽上的封印因地气之故又极易出漏洞,初代欲主为此造了荷叶船,数百年来,荷叶船不断改进,银蜃再不敢轻易靠近。
除非有人主动接触水面。
“露汤子虽小,倒不至于藏于身而不被人发觉。”玉留声说。
想必,他已问过副使,是否看得出我带了什么进去,带了什么出来。
我给副使的借口是祭拜我爹和爷爷,纸钱供奉自要检查后才能带进去,不过,我出来的时候,连篮子也没拿回来,副使自然是答,不曾见我带了什么出来。
“于五色蛟而言,露汤子最美味的是它们那双明橙色的眼珠子,我又何必带多余的东西出来?”我尽量显得自己真诚。
玉留声则用左手拇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说:“你曾与我说过,太过容易得到的口供,未免不真。”
“我也说过,过于偏执或许会误入他人特意为你设下的陷阱。”我说。
“你在赌我信不信?”
我轻轻一笑,答:“因我贪生怕死,骨头又软,受不住公子拷问,只好据实以告。”
我曾见过玉留声处置罪人。
有人明知自己逃不过躲不掉终究要死,却还会垂死挣扎,以希求自己死得轻松、死得体面。
可玉留声向来不听他们辩驳,更不信那些编造的借口。但凡觉得所述事实不符合他心中猜想,便要刨根问底。
为此,他用尽手段折辱其人,每每如此,总有人扛不住,据实相告以求速死。
所以,很多犯了事的人,特别怕落在玉留声手上。
不过身为四君之首,玉留声可没工夫全部包揽。
一则有欲主吩咐,二则是他自己瞧见。否则,玉留声从来置身事外。
玉留声略垂眸,伸手整理自己的衣摆,袍子上的银绣暗纹时隐时现,良久,他才说:“你算好了,捕杀露汤子不会被问罪,可引出五色蛟水影、谋害四君,两重重罪你以为可以凭口舌脱身?”
不能。
若玉留声生恨,只需禀报欲主,便可处置了我。
楼氏父子自然乐见。
“八年前,雨楼公子还未承君位,误入冥宵大殿,为鬼欲深渊入口漩涡所伤,从前的玉留声,欠君忘笑一份恩情,一条性命。”我微笑道,“如今,君忘笑想要讨回来!”
玉留声眸色一沉,一拳打在我的长案上,长案碎了一地,他自然也没有坐的,只能站在原地,眸色深冷、恨铁不成钢,看上去气极了:“君忘笑!”
我从未见过玉留声真正发脾气,即便是对着别人,他也不会发脾气。若是什么事惹了他不高兴,他自然有让自己高兴的处置。
他从来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地很好,或者说,掩藏地很好。他总是冷冷的,让人看不到他的情绪,自然也轻易猜不到他的心思。
玉留声曾与我说,此恩之重,无以为报,来日只要我开口,便是舍了君位及性命,他也绝无二话。
“好!既然你开了口,我便应你!”玉留声恨恨地说。
我轻轻颔首,以示感谢。
兴许,他是恨我如此轻易用掉了他珍之重之的恩。
兴许,他也在为自己不再受往日承诺束缚而高兴。
不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快子时了。
我起身灭了烛火,表示自己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