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又在他头上摸了摸,再次问道:“你应不应我?”
昭炎极是贪恋他抚摸自己头顶的温暖,对他更是不舍至极,犹豫了许久才低低道:“我答允师父便是。”
他说完这句,便见长垣猛然直起身来,向殿外微一拂袖,这间大殿的殿门立时大开,却见两队掌规弟子同时涌入,齐齐向长垣稽首道:“小师叔。”
长垣却不与他们见礼,只默然背过身去:“你们把他带走吧。”
昭炎原本以为他会把自己送到雪顶溶洞,谁知竟是交由掌规弟子发落,心里猛然一惊,不由对他喊道:“师父!”
长垣背对着他,淡淡摇头:“昭炎,希望你记住答应为师的话。”
昭炎心中一酸:“我记得,可是……可是师父为什么不肯回头看我。”
他问话时,一众掌规弟子已围了过来,拈起法阵将他困住,转眼就要把他带走。他却顾不上管这些人,只是望着长垣背影,哀求道:“师父,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长垣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站在那里,再也没有回过身来。
等到昭炎的喊声和掌规弟子们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缓缓滑坐到了地上,望着衣襟上那一串鲜红刺目的血珠,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他还记得那个红发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的依附感,可是此刻那里却像是空了一块似的。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战乱初起的夜晚,他独自一人站在月夜之下,既孤单又渺小。
其后百年,时光荏苒,便如流水匆匆。
一晃又是三月初三,到了西王母召开蟠桃盛会的日子,因长垣久不去赴宴,他的仙帖便如摆设一般被送至琼华殿的案前。帖上照例写着北辰九曜帝君谨启,他见这推不掉的名号已跟了自己数百年,不由微微苦笑,又提起笔墨写了一封回函,正想找个弟子送到西王母处,谁知刚走出殿前庭院,便看见一个淡青衣衫的人影。
他起先以为是允参又从西昆仑溜了回来,谁知对方转过身,才发现那是允商。
“小师叔。”允商衣袖微垂,向他行了礼。
他如今已长出了青年的轮廓,就连天庭诸仙也称他风姿出众,唤他“昆仑玉璧”。长垣与他却不似与允参那般相熟,此刻不知他为何前来,倒是有些诧异,拂袖指向殿内道:“有事便进殿说吧。”
允商乖觉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入琼华殿中,待长垣落了座,他才恭恭敬敬在下首坐下,低声问:“小师叔近日可好?”
长垣淡淡点头:“一切都好,”顿了顿,又问,“你特意来寻我,是有什么事么?”
允商迟疑片刻,低低道:“只是想来看望小师叔。”
长垣知道他与他那兄长性子不同,此话必然不是与自己调笑,想来是发自真心,却不知自己又有什么好值得看望的,不由愣了一愣。
允商看出他面有疑色,又轻轻叹了口气:“我瞧小师叔和从前变化很大呢。”
长垣不由挑起眉梢:“我们不过百年未见,我又有什么变化了?”
“小师叔从前就算是教训人的时候也都是笑笑的模样,看着又随和又亲近,我和哥哥都觉得小师叔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可是自从昭炎师弟被禁足在雪顶溶洞之后,小师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与我们常年难得见一面,也很少再笑了。”
长垣听得怔然,过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哪有此事,我不过是闲散惯了,喜欢在天界四处游逛,所以不常与你们照面而已。”
允商看着他唇角的淡薄笑意,心中感慨,却不再多说,只低声道:“我前些时候奉了师尊之命前往雪顶溶洞探望诸位看管弟子,小师叔可想知道一些昭炎师弟的近况么?”
长垣听了这句,不由立刻抬起脸来,却又不好显出太过急切的神色,略顿了顿才问:“他……怎么样了?”
“昭炎师弟被关在雪顶溶洞的最高层,每天的日月星辰皆从他头顶交汇而过,洞内既刺目又寒冷,并不是什么安逸的所在。”
长垣自是知道雪顶溶洞的最高层是何等严寒,想起徒弟命属火行,却要被困在这至寒之地,心中阵阵刺痛,面上却没有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精神倒还好,只是不愿意搭理别人,听看管弟子说,他总是一个人默坐在角落,似乎在思虑什么事情。”允商说到这,又看了长垣一眼,“我去时,他倒是主动与我搭话了,开口便是问小师叔原谅他没有,何时放他回去。”
长垣道:“你如何答他的?”
允商低了头:“我说小师叔也很记挂他,时候一到自然会去放他。”说完,又抬起眼来,看向长垣,“昭炎却笑了,说他知道,小师叔不会再去见他了。”
长垣听了这句,胸口巨震,颤声问道:“他真的这么说?”
允商点头,又道:“我又劝了他很久,他却像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到最后竟是发怒般冲我叫嚷,说他已在这监牢中等了百年,谁也不会明白这百年对他来说有多难熬。”他叹了口气,“我看昭炎师弟魔性深重,似乎一时间难以磨除,难不成……当真要把他关上千万年才行么?”
长垣听得心中一沉,眸中漆黑一片,竟是忧色重重,一时忘了答话,过了半晌才低低道:“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允商见他似乎满腹心事,便也不好多做耽搁,只规矩地行了礼,而后告退离去。
允商离去之后,长垣独自在殿内默然坐了许久,直到一昼夜过去,他终是忍耐不住,起身走出了琼华殿,驾了云直往雪顶溶洞而去。
雪顶溶洞在一处孤峰之上,由下而上有洞穴八十一个,另有十来名看守弟子。长垣不欲让人知晓他前来探望徒弟,故而直落在那溶洞顶端,本想着与昭炎私见一面,只要见他平安便立刻离去。谁料他到达溶洞顶端时,却见整个洞穴像是被什么庞然巨物一把掀开了,周遭魔气冲天,那洞口仙晶寒铁所铸的栅栏被撕裂成两半,洞中更是空无一人,哪有昭炎的踪影。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一路寻了下去,却见这八十一洞中再无半点人影。直到走入溶洞底层,才发现十来名弟子皆倒在血泊之中,他急急化出金色光罩,笼在弟子们的身上,却是回天乏术。正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只听角落里有弟子□□一声,竟是被他救了回来。
那弟子虽悠悠醒转,却十分虚弱,低低向他唤了一声:“长垣星君。”而后又挣扎着道,“方才有一批魔头闯到此处,在这里大开杀戒,救出了洞顶那个红发魔物,快……快传信给紫宸道君。”
长垣顾不得应声,只是问道:“你可看清那些魔头是何等模样,他们又是从何处逃匿了去?”
那弟子用力闭了闭眼睛:“我只认得那个领头的,正是先前反下灵台的弟子昊元,他对灵台构造了如指掌,早带着那群魔头回到下界去了。”
长垣如遭雷击,又怕他再度晕厥,一手按在他胸前,源源不断输了仙力过去,同时急声问道:“那孽障为何来此,又是如何绑走了昭炎?”
那弟子嘴角鲜血仍在涌出,却冷冷笑了:“昭炎,是那个红发魔物的名字吧,他哪里是被绑走,分明是大摇大摆与那群魔头一起走的。”
长垣心绪大乱,立时便道:“此话当真?会不会是你在混乱中看错,或是有所误会,昭炎……昭炎怎么会愿意同他们一起走?”
那弟子似乎气愤之极,一面咳嗽一面强撑着道:“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他们中有个力大无穷的魔王,用巨斧劈开了洞顶,放出那红发魔物。我等师兄弟皆上前阻拦,却被那些魔头纷纷杀害,若不是……若不是师兄替我挡了一剑,我也早已……咳咳……”
他说话时咳嗽声愈发剧烈,长垣听着十分不对,而后却见他胳膊和腿上的伤口皆流出黑血,像是中了剧毒的征兆。他有心要阻拦对方说话,以免他耗尽仙气,谁知那弟子却紧紧抓了他的手:“快……快去灵台传信,魔界卷土重来,只怕将有一场灾劫。”说着,便再没了声息。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从雪顶溶洞回到灵台的路上,长垣始终浑浑噩噩,那看守弟子流出的鲜血还残留在他指间,粘腻微腥,他看出那弟子身上是被天罡剑所致的伤口,他亲手教授昊元的天罡剑。想到此处,他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只觉浑身的血都被冻僵了。
守在晨宫外的弟子远远看见他发丝凌乱,脚步踉跄的模样,都是一怔,待要询问,却听他先问道:“紫宸师兄在么?”
他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冰棱一般,与素日大不相同,弟子们虽心中疑惑,却也只好垂头答道:“回禀小师叔,师尊今日晨起便未出凌虚殿。”
长垣点了点头,转头向凌虚殿而去,这凌虚殿是紫宸道君素日歇息的殿宇,门外并无看守弟子。长垣进去时只见殿中光华缭绕,却是紫宸道君以仙石在整面墙壁上布出了一面卦图,似是正在演算什么要紧的事。这仙者所卜之卦乃是窥视天机之卦,过程极其繁复不说,还要耗损许多仙力,长垣已有数千年不曾见师兄卜算天机,谁知今日竟还动用了六十四卦,一时十分讶异,正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出声打搅,却见紫宸道君衣袖一拂,已将那壁上的卦图挥去,而后转过头道:“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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