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很冷,北境的囚室更冷。他被冻得骨头缝都是疼的,只能天天练功,换着花样,把心法口诀颠来倒去地乱练。他不怕走火入魔,他恨不得自己赶紧走火入魔,就这么死了,也好过在绝望中苟且偷生,骨头和肉都烂了臭了,却还留着一口气,卑微地活着。
第65章 往事
看守每天送一碗热水来,放久了就会凉掉。他常常趁热一口气喝了,装在肚子里,口再干了就反刍上来,久而久之,倒叫他练出一门奇功,将肚子里的水结成冰,以内力灌注吐出来,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就如同暗器一般。
关到第三个年头,他的这门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就乘着一次看守来送饭时,吐出冰锥,打在那看守的穴道上,又从他身上摸出钥匙,哆嗦着解开了牢门。
他简直不敢相信,重获自由竟然如此简单。直到一路向北狂奔出了十余里地,他才松了劲,跪倒在路边。北境的太阳不烈,却让他觉得十分刺眼,刺眼到眼泪都流个不停。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也有人往地上丢了几个钱,大概是拿他当乞丐了。
束己抓起钱币,愤愤地丢在行人身上,骂道:“拿老子当什么了!”
他激动之下,发出内力,打在几个行人身上,登时血流如注。众人都惊慌失色,有喊救人的,有喊杀人的,有喊抓凶手的,场面一时混乱不堪。束己有些害怕,若是引起注意,只怕又要被抓回去,连忙乘乱逃走。
这时候北境两城的老城主封宵一病不起,由他的大徒弟梅厌雪暂代城主之位。梅厌雪德才兼备,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体恤百姓,虽然只初初接手几个月,已经将两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河清海晏。
束己伤了人,霜未城立刻便派出侍卫搜捕。束己只能躲在雪山里头,躲了三个月,还以为霜未城已经忘了这事,便打了野物出了雪山到街市上换些别的。
哪知道一上了集市,他就被人抓住,由城督判了罪,关进牢里。
他原本以为又要在这霜未城的牢房里把牢底坐穿,哪知道这些日子梅厌雪巡视两城,查看近期民情,看到了这件案子,命人将他带到刑堂前。
束己正浑浑噩噩的,全然没个人样,给带到梅厌雪跟前。梅厌雪脾气温柔,脸上总带着笑,不笑时,又另有一种威严凛然的气度。
他见束己头上烧着戒疤,问道:“你在何处剃度,在何处挂单。度牒文书在何处?”
束己却冷笑一声,叫道:“我不是和尚!”
一旁的城督见状,喝道:“满口胡言忘语,这位是我们两城代城主,岂容你在此造次!”
梅厌雪抬手阻住他,看着束己,问道:“你头上烧着戒疤,怎么说自己不是和尚?”
束己道:“我从前是和尚,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了!我非但不做和尚,还要剃光头喝酒吃肉,抹黑和尚们的名声,好教世上的人知道,这世上的和尚,没一个是好东西!万万不可如我一般再上当了!”
梅厌雪来了兴趣,问道:“你这人看起来,倒像是满腹冤屈无处申诉似的,对和尚这般大的怨恨,你说说,和尚们到底怎么你了?”
束己瞪了他一眼:“我干嘛和你说。”
梅厌雪笑了:“你不说,闷在肚子里也是闷着,还不如说出来给听听,反正你我无事,我就当解闷消遣,你也当发泄怨气。如何?”
束己又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实在不像个代城主的样子,说话也好生让人着恼,但是他笑眯眯的模样,又让人怨气全消了。
“那你先将我手脚上的镣铐解开!”
梅厌雪爽快地应了,让狱卒取来钥匙替他解了锁。束己又嚷着口渴,要喝酒,要上好的雪流浆,梅厌雪都满足了他。束己喝得满脸通红,眼中已有了几分醉意,看着梅厌雪:“既然你真的想听,那我说说也无妨。”
他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从被抓走的刘夫人,到虎子死了,到他被关押三年,一一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以为原本早就死了的心竟然再一次激动起来,让他痛哭失声,潸然泪下。
旁观者是跟着唏嘘也好,觉得他是骗子也罢,他都不在意。烈酒上头,他只想好好地大哭一场。
梅厌雪不动声色,让人将他带回了牢房,因他伤的那些人都不过是小伤,关押了一个月之后便放了。
他出来之后,就有个老仆找到他,说是家里的主人想见他。束己问他主人是谁,他又不肯说。束己天不怕地不怕,也就跟着他上了马车,到了风雪城一处府邸客房内。
室内温暖如春,束己坐在椅子上,看着炭火盆,心想这家的主人一定是个很怕冷的人,不然干嘛点这么多火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从外头走进来,仆人上来,替他解开大氅,拍掉靴子上的雪。这人转过脸来,冲束己微微一笑:“又见面了。还不知道阁下高姓大名。”
束己的法号他是知道的,只不过束己自称不再是和尚了,他也不便称呼法号。
束己没想到居然又一次见到了这位,震慑于他的气度,一时间竟然有些局促,讷讷道:“我俗家名字叫做游长鲸。”
梅厌雪点点头,走过来,在主位坐下,对一旁的仆从道:“把人带上来。”
游长鲸不知道他要带什么人上来,左思右想,端起桌上的茶碗饮了一口,入口辛辣,居然是雪流浆。
梅厌雪笑起来:“我怕我府中的茶,游兄喝不惯,就叫人备下了酒。怎么样?”
游长鲸打量他,眼带警惕,问道:“我在你们霜未城犯了事伤了人,牢也坐过了,你还想做甚?”
梅厌雪笑道:“将人带上来。”
两名仆从走出,带着一个人,是个小沙弥。游长鲸一见他,脑中嗡地一声,突然站起来,怔怔地盯着那个沙弥,叫道:“修德!”
修德抬起头,看着胡子拉碴破衣烂衫的游长鲸,十分陌生。梅厌雪在堂上笑道:“修德师父,请坐。”
修德念了声佛,坐下来,见游长鲸一直死死盯着他,有些不安,问道:“梅大侠,不知你千里迢迢将我请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梅厌雪问道:“三年前,你们抚西下院有个和尚,法号束己,是不是?”
修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寺中是有这么一位师叔。你派去的人已经盘问过我,又何必再多问一句呢。”
“那你看看这位,是不是你那师叔。”
修德闻言,吃惊地转过头,见了鬼似的瞪着游长鲸。游长鲸眼中含泪,扒拉着胡子,哈哈笑道:“修德,你看看我!”
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修德却从这张扭曲的脸上,看到了昔日那个离经叛道之人的影子。
他站起来,失声叫道:“你……”
修德绕着游长鲸,转了两转,失声问道:“我听说你让上院的方丈大师关起来了……”
他的话让游长鲸想起了那做梦似的三年,那三年他就像一个鬼魂,不见天日,龟缩在白马上院阴暗的地牢里,那种黑暗和寒冷,几乎要把他逼疯,又在这时候再一次袭上他的心头,刺激得他几欲癫狂。
“哈哈!连你也听说了!”游长鲸放声大笑,笑声却尽是悲痛。
笑够了,他才问道:“这么说,我叫上院关起来之事,果然是因为主持了?”
修德叹了口气,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游长鲸已从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发起狂来,骂道:“念什么佛!拜什么菩萨!我没少给菩萨们上供抄经,他们却叫我这般凄惨!达智这种人卑鄙无耻,没少害人,菩萨却让他逍遥法外!虎子年纪那么小,从没害过人,菩萨却连让他长大的机会都不给!什么佛祖!什么菩萨!都是狗屁!狗屎!”
他又抢过修德手中的念珠,丢在地上踩踏。修德叫道:“你疯啦!你疯啦!……唉!”
待他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梅厌雪开口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再去一趟白马寺?”
游长鲸抬起头,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梅厌雪微笑道:“我想,这个世上总该是还有公道在的。”
说到此处,游长鲸已经满眼都是泪。季伯良哄起他来:“瞧你这泪蛋蛋,不要钱么。快收了收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游长鲸摸了眼泪,叹息一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遇梅厌雪。主人是值得我为他流泪的。”
纪老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臂,冷嘲热讽:“我这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要我说,这梅厌雪也真是虚伪至极,沽名钓誉!”
其他三人还没说话,马老伯就先脱了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抽了纪老一个嘴巴,出手迅速,收手轻巧,不愧是赶车多年出身。
打过了人,他又连忙三两步跳开,骂道:“畜生!你骂谁都行,唯独不该骂梅厌雪!你对不起他!而且是十足地对不起他!”
众人都以为他所指的乃是纪老协助封决谋害梅厌雪之事,只有江海西一个人心中琢磨:师哥跟我说过,梅伯伯手臂没受伤之前,是个挽弓射箭的好手,和那位姓肖的大侠难道……不可能不可能!若这是真的,梅伯伯就太凄惨太可怜了!老天断然不会这么对他!
作者有话要说:
游长鲸不应该叫大肚千钟游长鲸,应该叫牢底坐穿游长鲸。写这里的时候我也感叹,他怎么这么倒霉啊,走到哪里都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