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给他切了半个?”
火灵点头,自嘲地笑笑:“他骗我说这是续命之术,需要火灵之心。我信了,便将火灵之心一分为二,给了他半个。火灵之心乃镇守整个鬼域的宝物,连我都不可擅自送人。天帝得知此事后降怒,逼我说出火灵之心的下落,我死活不应,天帝便罚我在达摩洞内禁足六百一十年。在我入狱那日,食人花神曾前来看过我一眼。此后六百年再不见他的踪影。”
谢升感觉有血从肺腑里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他强咽下去,一丝灼辣的铁锈味在喉间漫开。
“阿仁就是它变出来的新花神……对吗?火灵,我不想听你说那些前尘旧事,我只想知道,我的花神现在去哪了?”
火灵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自顾自道:“后来我从故友留下的信件中得知,正是因为只有半个心脏,这一阵法最终失败了。阵法中除了需要火灵之心和一只新的食人花妖以外,还需要一枚近神识体用来过渡神格。在发动阵法时,花妖花嘴断裂,当场死亡,近神识体被迫揠苗助长得到神识,进入了已故花妖的身体,接着友人的神力附在了它们的身上,三人由此合一。近神识体在机缘巧合下变成了神,但他也是一个怪物——东拼西凑了三个生灵的怪物。”
谢升的眼睛颤颤地转了半圈:“那个近神识体是什么?”
“是一只猫。一只从东海边捡来的黄猫。你心心念念的花神啊,便由这只猫的神识操控。揠苗助长必定不如浑然天成,神识或多或少会有缺陷。”火灵将重归于整的火灵之心放进手心,“故友在信中写道,新的花神有情无欲,拥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却没有基本的欲/望之源,甚至不能人道。”
“不可能!”谢升见他满口胡诌,张口反驳,“我们明明已经……”
“你们做过什么了?”火灵抬眼笑他,“他有反应吗?”
谢升被噎得说不出话。那夜天太黑,他只顾自己……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时故友在东海底设下了漩涡阵法。”火灵垂头看着祭坛底部的滚滚灼浪,眼里冒着汹涌火光,“故友告诉我,等到天下安定,鸢首村不再需要花神,东海便会重新聚起一团漩涡,到时让他跳下去,就能重新拿回我的心脏,所有事物都会归至原位……死去的花妖、未修得神识的黄猫,还有那个已经烟消云散的食人花神,都会重新进入正轨。”
听到这里,谢升弹起身体扑了上去,两手按住了火灵的红袍。焰状的火灵全身遍布高温,烤得他双手满是半生不熟的血肉,黏在飘扬飞舞的大红袍上。
他全然不管,震怒道:“当初你见到我们时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将它捉来时你们可有经过他的同意?他在你们眼里究竟算什么,一块随手拿来用完就扔的石头,还是随意可牺牲的丧家犬?他不是没有情感的顽石,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百涡山陆家村里的黑熊被禁术赋予神识,拥有了幼童般的智慧。禁术破后,神识被上天收回,那段时间中的记忆也消失了。
它们不会知道自己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忘记了什么。没有人知会过它们,征求它们的同意,也没有人愿意设身处地为畜生着想。
那他的阿仁呢,他变回了没有神识的猫,到现在可曾还记得他?!
“你该庆幸的是,他多活了将近一千年。在那个阵法中死去的本该是他,不是花妖。”火灵转身,眉骨下喷出两道炙热的火焰,将谢升撞飞在祭坛中央,“神以天地为纲,神心无情,实则最是有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刍狗,你也是。平定天下祸乱,你谢氏功劳最大,若没有你们,这用以消除术法的海涡几百年后都未必能出现。”
谢升握紧拳头,捂着被烫伤的额头和眼睛,不一会儿,手心里溢出了血与泪水。
火灵劝道:“你无需担忧,也许上天并不会收回多少记忆,只是,凭借普通鸟兽的智慧,根本无法理解妖类的记忆与感情,对它们这些仅仅懂得吃喝拉撒的畜生来说,离愁别绪太过复杂,痴嗔爱恨又多此一举,成妖时光的记忆会被兽脑暂时封存,直到他真正修得神识的那一天。”
谢升放下手腕,压着嗓音,道:“需要多久?”
“虽然他是近神识体……不好说。”火灵在心中估算,“毕竟是他提前窥得了天机,现在须得用时光来偿还,怎么也得九百一千年。没事,这对于你这个修为高深的老虎妖来说轻松得很,只不过是再活一遍前半生。”
“呵,轻松。好轻松啊。”
谢升的声音像笑,又像哭。
“你还需注意,它现在是一只寿命仅有十数载的狸猫,你要想办法为他续命。”
“是,是。”谢升眼里噙着血水,再次笑了起来,“若他入了轮回,我绝不会去寻他。”
谢升行走天下自始至终都坚持着一条原则:一条喝过了孟婆汤的新生命,就不该被上一世的悲欢离合所打扰。这是对性命与天道的尊重。
若鸢室仁真的入了轮回,那他们两人便天人永隔,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谢升从祭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回走。
他该回天砚山了。
“这件事你莫要怪我。”火灵在他身后喊,“我在达摩洞内反省自身时,观世音菩萨曾降临于此,我将心里的烦忧尽数对菩萨倾诉,菩萨见此术有违天道,便答应我,至海涡复现哪一日,会助我一臂之力。”
谢升哽咽,喉结微弱地翻转着:“我知道了。火灵大人,日后再会。”
他与火灵道了别,穿过幽幽暗道,来到了达摩洞。
期间谢升低头喃喃:“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众生中有千奇百怪或丑或美的生灵,不该拘泥于人生苦短,不该沉溺于心中执念,是非善恶也自有天辨。天地间秩序自然运转,碾碾时光如流水。
无我,即自我。
原来鸢室仁第一次来到天砚山时,观音菩萨便给他托了梦。梦境是真,谢升当时竟然还嘲笑他,不愿相信。
现在看来,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谁也保护不了。
难怪一位花神常以猫身现身,难怪阿仁分外熟悉猫的习性,难怪一只食人花从来寻不到他的花嘴。
谢升在一片昏暗中走向樊川鬼域外的达摩洞。
此时,达摩洞内有烟云缭绕,时光似乎回到了近一千年前。
谢升站在密道入口,看着莲藕牢狱内,有一年岁正当好的僧侣坐在其中,手捻佛珠,口里诵着佛经。光亮的脑顶点着九枚戒疤,他微合双目,道:“你来了。”
牢狱外有个人影,他与鸢室仁身形一般,但看着更高大一寸,只是看不清面容。
“我要走了。”那人声音温和,“我给你留了一封信。”
僧侣的眉毛是英俊的刀剑形,眼阔显得略深,有微光照在了他的侧脸上,面颊与脖颈都煞白一片,样子看着不好相与。过了半响,他睁开眼睛,问:“你还会回来吗?”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站在牢狱外的人道歉,“今日回去,我就要死了。此阵波折良多,虽然失败,但新的神灵已经阴差阳错成了形。等我发动了最后一层力量,东海漩涡便会把他吸卷入鸢首神界。自此以后,我便能瞑目了。”
“阿弥陀佛。”僧侣复又闭上双眼,音色浑厚如钟声,“施主走好。”
.
闰元与闰深绕着天砚山巡视一圈,都没找到奇怪的妖物。华浓与烟光的震动渐渐退去,他们二人回到了谢升前辈的院落。他们走进去想打个招呼,却看到里面有一只食铁兽,还有——
“师弟,你看!咏川在玩儿猫呢。”闰元兴冲冲地收起了华浓剑,跑上前,道,“这只猫我见过!”
黄花狸猫,眼睛溜圆儿,耳距略宽,驼背的姿势也是一样慵懒。不错,正是他之前看过的那一只。
咏川把猫放在石桌上,惊讶道:“这是谢升的猫,你见过?”
连他都没见过。
“我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陆家村,一次就是在天砚山上。”闰元喜滋滋地将黄猫抱进了怀里,“只不过那时它脸上没有缺毛。还记不记得我啊小猫咪。”
“陆家村……”咏川听完皱眉。
黄猫困了,温顺地贴在闰元怀里,枕着他的臂膀打起了瞌睡。闰元对他们道,“你们有所不知,每次我在这只猫面前说食人花的坏话,它都不乐意,哈哈,果然是谢升前辈的猫,性子随主。”
“是吗?”闰深明显不信,“它又不是妖怪,哪有这样复杂的心思。”
“它不是妖怪?我怎么记得它是……”闰元坐在那感受了半天,都没嗅到妖气,看来是他记错了。
咏川被激起了好奇心:“之前你在猫咪面前说了什么?我也想试试,看它发脾气。”
“食人花凶残。”闰元把黄猫挪高至胸前,在它耳边轻轻道,“食人花不如老虎有威严,也不如猫咪可爱。百姓畏惧食人花,没人会供奉他。”
三人围聚在黄猫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一言一行。
“……”
黄猫眯着眼,盘起了身体休息,不叫也不挠,没有半分“不乐意”的模样,平心静气得快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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