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了他人,是绝不敢去劝这位宫殿主人的。
因为这位正大发雷霆的人,不仅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不仅是这座城的主人,更是整个魔界都必须臣服于脚下的魔皇。
就在魔皇动作稍微顿了一下的时候,那枚冰冰凉凉的黑蛋忽然动了动。从掌心的触觉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蛋里那已经催生出意识的小生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亲近的隔着蛋壳碰了碰他的手掌心。
面容并不过分成熟的魔皇,忽然怔了一下。
见此机会,那跪在脚边的侍女继而劝说道:“无论这孩子出自何人,如何令尊上不喜,但终究是流着您的血脉。”
魔皇听到这句话,忽然冷冷笑了一声:“我的血脉?”
虽然这话也并没有说错,但他却知道,这黑蛋之中孕育的是一条龙。
这是个秘密,一个魔皇绝不会亲口说出去的秘密——他的原身并不是龙,也就是说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身上所留存的血脉,压过了魔皇传承的那一半血脉。
更何况,魔皇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这颗蛋的来历了。
侍女见他冷笑,心下一惊,亦是不敢再劝下去,心中只惋惜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罢了。”魔皇握回手,指腹在上面轻轻擦了两下,似乎是下意识要将掌心那一点点微凉的温度擦掉。他看着那枚黑蛋半晌,又将它放了回去,“我跟一颗蛋置什么气呢。”
隔着一层蛋壳,还只有一丝意识的沈云辞,只感觉那炽热又亲近的温度忽然又离去了,顿时有些天生的不舍。
但他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才明白自己当时差点就没有出生的机会了。
二
“哗啦——”
周围忽然又冷了起来,沈云辞感觉自己被一片又湿又冷的东西包围了,喉咙里似乎也呛进了冰凉的液体。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刚刚被自己的父亲扔进了宫殿外面的河里。
而那个被沈云辞称作父亲的男人,远远站在河面的桥上,背后一轮月光清辉,让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更为冰冷。冰层之下即使压抑着怒火,也依然没有温度,只是冷冷的散发着他的怒意。
明明周身都是那么炽热的温度,眼眸亦是暖色的红,却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一幅表情呢?
沈云辞咳出喉咙里呛进的水,眼前的景物一晃,忽然如此想到。
“醒了?”魔皇的声音即使其中压抑着怒意,也是极好听的,像是酿制多年的醇酒一般,沉而不闷。
但沈云辞此时可没有心思去探究父亲的声音如何,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整个人都被河里的水刺得彻骨。彼时的他年纪还小,身上那坚固且具有保护功能的龙鳞还未长成,摸上去都是软软的,自然作用也不是很大。
他想了想,自己之前好像是试图炼化一件仙器,汲取其中的灵气,结果把自己住的那座偏殿直接给弄塌了。之后……之后他就晕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座偏殿到底塌成什么样子了。
“醒了。”偷偷抬眼看桥上那人的表情,沈云辞猜偏殿应该是全塌了。
“我看你还不够清醒。”看着在水中湿淋淋的沈云辞,魔皇依旧不为所动,“就在这好好反省一下,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叫做‘量力而行’之后,再上来见我。”
“是,父亲。”沈云辞低下头去,他从小就有些怕父亲。再加上本来这次就是他犯下错,自然不敢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这时候乖乖认错领罚才是上策。
魔皇没有回话,转身离开后,留下一个在月色下尤为冷清的背影。
好冷啊,沈云辞想,不仅是包裹着他的水潭,更是父亲对他的态度。
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后来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沈云辞也没能找到答案。
……
“呵。”
那只是一声笑而已,一声冷笑而已。
沈云辞在几近混沌一片的脑海之中,反复告诫自己。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那一声冷笑所带来的寒意,明明那声音是熟悉无比的,但这样的笑意却很少很少听见。
仅仅那一声冷笑,就让沈云辞冰寒入骨。
他彻底放弃了,是吗?沈云辞恍恍惚惚之间想起,这段时间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
在追问父亲那个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之后,沈云辞没能得到答案,他得到的又是一场莫名的怒火。虽然沈云辞并不知道那怒火究竟是从何而起,但毫无疑问,那怒火确实是尽数烧到他身上去了。
——有些事情不是你该问的。
他记得他父亲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本是暖色的瞳孔之中,即使怒火中烧也无法感受到温度。
永远是冰的,永远是冷的,永远让沈云辞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于是之后正处在叛逆期,甚至称得上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沈云辞,在不久之前策划了一场甚至已经可以被称之为“谋逆”的混乱。
只是那时候也只是刚成年的沈云辞,即使谋划再精心,也不可能抵挡住他父亲那碾压性的实力。
他所谓的精心策划,在短短几天之内便被发现,然后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此刻的沈云辞跪在那座他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之内,面前是他高高在上,似乎永远不会在情绪中带上些许温度的父亲。
魔皇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他手中闪着紫色光芒的诛魔鞭之上,还带着其它人的血迹。
“……”沈云辞想说什么,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所作的事情,根本无从辩解。
然后他刚刚对上父亲那双暗红色的冰冷眼睛,便见紫光一闪,身前瞬间多出一道鞭痕。
就只是这一鞭,便让沈云辞痛得仿佛要魂飞魄散了一般。
沈云辞何尝不知道,这诛魔鞭是何物,那些与他共同“谋逆”的人,怕是已经在诛魔鞭之下魂飞魄散了了吧。
“好玩么?”魔皇的声音,让沈云辞在剧痛之间,依旧打了个寒颤。
真冷啊……
第85章 番外:父与子(下)
四
分不清究竟是此刻周身的寒意影响了记忆, 还是记忆中的场景本来就让人觉得冰冷无比, 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某一天的沈云辞感觉自己真个人都即将坠入冰窟之中。
诛魔鞭那仿佛直接施加在魂魄上的疼痛,即使只有一鞭, 也迅速的扩散至身体的每一处。沈云辞觉得自己光是制止自己那不自觉的颤抖,就已经耗费了全数的力气。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到过,诛魔鞭会有抽到自己身上的这一天。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沈云辞的眼睛被额头滚落下来的汗水刺得生疼,恍惚间忽然想着这个问题。谋逆此等大罪,若是败露, 无论是尸骨无存还是魂飞魄散,不都是可以预想到的事情吗?
为何,为何。
自诩早就谋划好了一切的自己,此刻心中居然还存着那无从谈起的希冀?
彼时,沈云辞想不通的事情, 也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时候的他虽已经位列魔界六尊之一,但以魔族的年纪算起来, 也只能算是个还未脱离叛逆期的中二少年。再加之沈云辞在长大的过程中缺少了某一份暖意, 从而使得他感受到的冰冷不断扩大。他就像是个因为想要糖果而捣乱的孩子一样,在发现普通的捣乱无法引起大人的注意之后,于是便捣了个更大的乱。
孩子在捣乱的时候往往不会在意后果。
沈云辞倒是注意到了, 但连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 他潜意识里其实是期盼着在犯错之后,能在父亲那里得到一颗“糖果”。
这与理性无关,彼时, 积攒了多年不解和委屈让他的感性占了上风。
可惜沈云辞的父亲作为魔皇,本来行事作风都不可以常人度量。加之他对于沈云辞的态度本来就不甚明确,从平常本来就没多少的相处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淡漠了。
他在对待沈云辞的成长问题上,大多数时候跟训练下属没有什么区别。并且,他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两人的性子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也绝对不会存在什么相互了解的机会。
走到如今这一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责任了。
“说话。”魔皇见沈云辞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于是往前走了两步正停在沈云辞面前。
“……”沈云辞没有回答的原因很简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他干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件,最终目的却显得异常幼稚。
无论输赢,他最后想要的,无非是承认或重视。
这两样归根结底都是一个词——关注。
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说话!”魔皇以更为严厉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势压得沈云辞胸口内血气翻涌。
然而沈云辞偏了偏头,将喉头的腥甜气息压下去之后,小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好啊,好一个无话可说。”这一回,魔皇怒极反笑,眼中那冰冷的盛怒转眼间尽数化为了嗤笑,“那你便到魔界之外去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想好了该说什么,什么时候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