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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剑修观察报告 (鹤隐楼)


  人们热热闹闹地谈论了数日此事, 但很快便抛之脑后。这年头怪事层出不穷,只要轮不到自己身上,到最后也只不过徒增谈资罢了。
  梓城如今正是好天气,外来的商队携带着千里之外的珍奇财宝在城门来来往往,街市飘荡着酒香, 日光下是一片金灿灿的繁荣之景。
  穿花过柳进了一家不算大的酒楼,晏重灿环顾一圈,小二便拎着茶壶伶俐地跑了过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随便来三个素菜,再上一壶好酒。”晏重灿说罢又叫住他“不忙着走,你可知道城中有个叫何扬的人?”
  “这……”小二年纪不大,闻言搔了搔头,为难地道“名字倒是常见,只是我一个都不认识。”
  “若有空便帮我们问问其他人罢。”晏重灿对这回答毫不意外,递给他一块碎银便让他乐颠颠地走了。
  还没到中午,酒楼里没坐多少人,菜上得很快,晏重灿没吃过这种家常菜,吃得有滋有味,顺便无视从头到尾嫌弃脸的司决。那头小二拿了银子,好在活也不多,正尽职尽责帮他打听,只是不管问谁都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到最后只得列上了一张单子,上面叫这个名字的五花八门写了一长串,连近日刚出生的奶娃娃也没漏下。
  小二提心吊胆地把单子交给晏重灿,生怕他不高兴,结果晏重灿念在苦劳又赏了他一两碎银,还没来得及道谢,便正巧被刚掀帘子出来的伙计看见了。两人嘀嘀咕咕一阵,那伙计拍着胸脯看向晏重灿:“客官,这人我知道。”
  “你认识?”
  “也谈不上认识吧……”他面上飘红“只是小人平日喜欢看戏,有名的戏子多少都打听过一些,有个名角儿本名就叫做何扬,只是数个月前突然消失了。他消失得倒当真及时,这不那戏班子没过几日就都死在火里了,死得真惨哟……”
  “你可知道他家在何处?”
  “知道知道。”他说了一通,又要那个勉强会写几个字的小二帮他记在单子上“就是不知他在不在家,都传他早已自尽了。”
  “无人去他家中探望?”
  他嗨了一声,笑道:“一个戏子罢了,在梓城无亲无故,住得也偏远,谁会没事去惹这个晦气。”
  路过的人听见了,打趣道:“既如此你还对他这么念念不忘?”
  “那可是名角儿啊,那脸那身段,若我有钱我也想让他陪陪我……”说到最后他眉飞色舞,一颗心都已飘进想象中的温柔乡了。
  晏重灿见状,把银子扔桌上,没再理他,同着司决出了酒楼。
  为防错漏,他们还是决定先把单子上的人都找一遍,最后再去那位何扬的住处。
  见一个便划去一个名字,待那些人都见完,毫不意外的纸上都划满了线,只剩下了最后那个写得歪歪扭扭的“静客”,这是何扬的艺名。
  要找他着实不难,城中大多数人都知道静客其人,只是知他本名的少罢了。顺着纸上的地址他们直走到临近出城的地方才看见一座宽敞的院落。
  月落星沉,院中池塘里飘满了盛放的荷花,正应了“静客”一名。屋里一盏灯都没有,晏重灿试着敲了敲门,果然无人应答。
  “是他。”司决突然道。
  “有冥气。”晏重灿此时也闻到了隐隐约约的冥气,也亏得他院里的荷花能开得这么好。
  确定了人,他们便直接跃墙而入,罡风一送,将屋门削开,如此大的动静房中却依旧静悄悄的,仿佛真的没有人在。一间一间房找过去,晏重灿余光掠过一抹红,转身一看,却是一间偏房,纸窗上模模糊糊地映着一道身影,大抵是只点了一盏烛灯的缘故。
  他们走近了,便听见咿呀的婉转歌声,曲调哀婉,雌雄莫辩的声音无端勾人,分明是美到极点的音色,却字字如同泣血。
  推开门,房中角落立着一盏微弱的烛灯,地面铺着厚重的毯子,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自梁上垂下的数条红色纱幔,正如幽灵般飘动着,使得满室空旷而暧昧。
  晏重灿呼吸一紧,手还在放在门上,就这样呆在了原地。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
  层层红纱中,起舞之人身姿曼妙,一身凤冠霞帔,似是因为不合身而露出白皙的小腿,一双玉足踩在地毯上轻巧优雅有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他仿佛感觉不到有人来,依旧曼舞着,浓妆艳抹的脸非但没被满身金玉遮掩光华,反而绽出万匹彩练般的光彩。
  裙边摇曳,珠玉相击,他名字为莲,风姿却比红莲更甚。
  即使知道他是男人,晏重灿也自问没见过如此袅娜的舞姿。他的风情生于世间的烟火之气,又凌驾于凡尘俗世,是仙人笑其俗,凡人赞其妙的美,是雌雄莫辩,更无需去辨的美,在他面前人人都有可能自惭形秽。
  翠云队仗绛霞衣,他本身即是一副色彩饱满的画。
  待到一曲唱毕,轻舞初歇,晏重灿才轻声唤他:“静客。”
  他本颓坐在地毯上,闻声抬头,双目盈盈,如浸了两汪春湖。
  晏重灿以为他不知自己的来意,却听他哑着嗓子道:“终于来了……你们终于来了……”随即痴痴大笑。
  “静客。”晏重灿在这骇人的笑声中只是再次温声唤他。
  撕心裂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上竟是一派肃然。
  “稍等。”
  说罢轻踩莲步,如一抹霞云般飘出了门。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司决靠着门,便看见对面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正缓步行来。他身量很高,瘦得形销骨立,湿漉漉的乌发散在背后,洗去妆容的脸虽然过瘦,却还是英俊非常,斜眉入鬓,双目狭长,其中满是阴鸷,观其举止竟没了一丝一毫的女气。
  两人随他走到荷池前的小桥上,月色在池水中荡漾,荷花丛丛,美不胜收。
  他凭栏而望,骤然低声念道:“惊旧事,问长眉。月明仙梦回。”晏重灿听他说得风轻云淡,心中却酸涩无比。同样的盛夏,他每日孤身看着这舒展的莲花,又到底问过天上月多少次。
  静客眸光越来越沉,只是自顾自喃喃:“凭阑人但觉秋肥。花愁人不知。”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一直都知道。
  正如这池中花,迟早是要枯萎的。
  “你召唤了生魂。”晏重灿虽对他的行径生怒,却并未高声喝问,在他眼里,面前这个男人似是轻轻一碰就要散架。
  静客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是又如何?”
  “死伤多少人你又可知?”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晏重灿顿了顿,话锋蓦地一转:“她呢?”
  他猛地转头。
  “嫁衣的主人,她怎么了?”
  静客身体摇晃一瞬,扶着石栏的手瘦得像轻轻一折就要断开:“死了。投河死了。”
  “你想把她召回人世?”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弯了腰,看晏重灿的目光像看一个疯子“人间这么苦,为何要再将她召回来?她此生行善,轮回必能有个好人家,凭何要将她召回来当个傀儡?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好啊……”
  “她叫什么名字?”
  “扇月。”静客说着却忍不住打量身边一直没说话的男人。
  司决目光正远远落在月亮上,今夜月色太好,雕梁画栋无需烛光也辉煌璀璨,他看上去对静客浑不在意,只是自己静静赏月。那是他唯一能获得的光。
  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指缩了缩,晏重灿垂眸一笑,继续道:“那你是为了给扇月报仇?”
  静客缓缓摇头:“仇,早已报完了。”
  刚想再说点什么,便见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无悲无喜地道:“你见过黄金铺成的床么?”
  晏重灿一愣,“未见过。”
  “睡起来硬得很。我还有过上好美酒倾倒而成的酒池,羊脂玉填满的屋子,因我一句话梓城曾种满莲花,自城东至城西我到哪河便要通到哪。我要缀满价值连城的珠玉的衣裳,要能堆到一丈高的万两银票撕着取乐,荒不荒唐?他们却排着队拱手送来。”
  “金银,珠玉,银票……玩物,都是玩物罢了。”
  “咬着黄金屈身人下供人玩乐,有再多银票出了门也逃不过被人吐唾沫,骂声戏子。”
  “他们折腾我,我便只能折腾回去,谁不知他们顺着我只不过是假象,荣华富贵都是笑话。捧得再高,也比不上他们脚下的泥。”
  他连珠炮似地说,晏重灿便默不作声地听。
  ……
  “人世太苦了,就连归隐也难于登天。”静客无神的眼中绽出奇异的光芒“他们既想听戏,便自己演罢。生离死别,以血作妆,我为他们搭好戏台,此回便是由我当看客,凡人终归一死,不如为我再尽兴一回……”
  “静客,你的魂魄已献给炼心君了。”
  晏重灿的声音如一道清流轻轻打断他癫狂的语句。
  “我知道,我知道……”
  他掩面哭泣,涕泗横流,却毫无悔意。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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