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嗔怨 (冉尔)


  李贺若是知道自己壮志难酬一时愤懑写下的诗句被当作鸡名,估计得气得暴跳如雷。
  有了名字的公鸡气势顿时不一样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院子里踱步,仿佛视察领地,路过井口的时候还轻蔑地鼓了鼓翅膀,扑腾到桶边打鸣。
  司无正气得发笑,稍稍一跺脚,它就栽水桶里去了——噗通。
  清未吓得跳起来,把在水里挣扎的天下白捞起,可怜的公鸡蔫头耷脑地发抖,翅膀尖啪嗒啪嗒流了一地的水。
  “还天下白呢。”司无正在一旁拎着水桶说风凉话,“我看是天下湿。”
  湿透的公鸡已经没劲儿扑腾了,委屈巴巴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清未蹲在它身边看了会儿,一面晒完了帮着天下白翻身,再晒另一面。中途黑狗好奇地溜到院子里,绕着司无正转了几圈,然后讨好地伸了伸舌头。
  “嫂嫂你看,这才是能驱鬼的。”
  “那你给它取个名字。”清未头也不抬。
  司无正噎了一下,拍了拍黑狗的脑袋,半晌也憋不出一个字,最后溜达到清未身边,陪他一起晒鸡。而天下白害怕司无正,撅着屁股往阳光下拱,脑袋搁在门槛上伸得老长,是硬生生被吓的。
  “今晚喝鸡汤吧。”司无正笑眯眯地说,“这两天累得慌,补补身子。”
  天下白僵住了,换了个方向往清未怀里蹭。
  “行了。”清未心情好了不少,暂且将纸人和李府的事抛在脑后,起身往厨房走,临走前还提醒司无正,“不许欺负天下白。”
  司无正满口答应,等清未一离开,立刻伸手揪着鸡翅膀把天下白扔在夹竹桃的树杈上,对着面面相觑的两只鬼微笑:“新朋友。”
  满身是水的天下白在枝头金鸡独立,颤颤巍巍地咬住一片树叶试图维持平衡,司无正没心思再看它,转身溜进厨房找清未去了。
  晚饭自然没有鸡汤,但也是有荤有素的家常菜,他们二人吃完,回房各自静静地看了会儿书,天黑便歇下了。
  “嫂嫂,我刚刚写了些东西。”黑暗里传来司无正兴奋的呢喃。
  他翻身面对着墙不言不语,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司无正在胡说八道。
  司无正没得到回应,依旧兴奋:“昨日是我们第一次清醒的时候欢好,很值得纪念。”
  微暖的风从窗缝钻进来,伴随着司无正的话,无故染上夏日的燥热,清未微蜷了腿,没有回头,但当司无正的手环在腰间时,亦没有挣脱。
  他告诉自己这样便好。
  后半夜起了大风,风雨欲来,清未向来浅眠,瞬间就醒了,只是没睁开眼,他枕着司无正的胳膊蹙眉往被子里钻,觉得冷。
  冷?
  清未陡然惊醒,攥着被角浑身僵硬。他自从死而复生就察觉不到四季冷暖,唯有阴气能让他畏寒,难不成是双生鬼又来了?
  不对,清未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与双生鬼遇见过几次,都不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寒之气,此刻的寒意如同冬日的化雪,刺得人后颈发疼。清未背对窗户,面朝墙,若是不翻身就看不见屋内的景象,司无正又躺在外侧护着他,所以装睡是万万不能的。清未屏气凝神,闭眸翻身,把下巴搁在司无正的肩头,将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万籁俱寂,连院中的树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世间的种种仿佛凝固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而河道两旁亮着红色的烛火。
  他宁可自己没醒。
  暗夜中的猩红色眼眸犹如鬼火,在窗口和门缝间飘摇不定,黯淡的月光在单薄的人影身侧流淌——只要是清未肉眼所及处,都是或蹲或爬的纸人。
  “司……司无正……”清未嗓音发颤,还未说完,嘴巴就被司无正死死捂住。
  他慌张地转头,只觉耳畔心跳如鼓,不由顺着司无正的视线仰起头。清未的头皮猛地炸起来,原来在他们头顶的床帐上趴着一道模糊的人影,僵硬的四肢蜷曲着,脆弱的脖颈亦扭着诡异的弧度。瞧那两点幽幽红光,应该也是纸人,不知进屋多久了,他们竟谁也没有发现。


第三十八章 婴啼(13)
  十面埋伏。
  清未的背脊泛起一阵麻痒,冷汗像蚂蚁,沿着肌肤的纹理攀爬。司无正的喘息里弥漫着细微的颤抖,伸手硬是将他护在了身下。
  床榻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含糊的呻吟,像沉睡者的呢喃。
  院里的鸡和狗都没有叫,裴府也静成洛阳城中的一座孤坟,月色凄清,他记得在李府看见的纸人还没有今日这般多,那时不过四五个,堵在窗前像一堵白墙。可现在一眼望去,连人形都看不大清,仿佛有无数白色的纱布在院中飘荡。
  倒也不尽然,因为纸人并没有动,而是随着他们的转醒都被定在了原地,阴风阵阵,纸张颤抖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司无正一点一点地直起身,他们头顶悬着的纸人纹丝不动,红笔勾出的僵硬笑脸近在咫尺,连带着那双空洞的眼眸都直勾勾地盯着床。
  “怎么办?”他攥紧了拳,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敢放过。
  “出去。”司无正低声道,“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说完见清未脸色颓败,又安慰,“若是这些纸人当真要杀我们,早就动手了。”
  此话有理,但不足以安抚他的心。
  清未拉住司无正:“小心。”
  “如果床帐有纸人,别的地方……”他说不下去,打了个寒颤。
  夜里风声不断,未知的恐惧如潮水般将清未包裹,他并不是胆小之人,可一想到暗处有纸人瞪着血红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恶寒就传遍全身。
  司无正俯身探看床下,半晌起身轻轻摇头,清未登时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听到的话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司无正说:“床上的纸人不是自己爬上来的。”
  “你……你什么意思?”
  “它是纸人,纸做的四肢无法支撑他攀爬,而我们的床帐又这么高,没有别的纸人顶着,它爬不上去。”
  清未只觉手臂上滚过一阵刺人的寒意:“在哪儿?”
  他惊恐地望向卧房内昏暗的角落:“是在屋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司无正没有回答,但神情并没有放松,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任谁都明白门房与李府的事脱不开干系,他们原本以为能通过问询得到新的线索,却不料被对方抢了先机,直接找上门来。
  是敌是友尚未搞清,变故又起。
  窗外传来凄惨的嘤啼,清未熟悉这啼哭,他在李府与梦里都听见过,仿佛刚出生的婴儿,细听又像是孩童的刻意模仿,然而伴随着啼哭的还有纸人们的苏醒,原本僵住的纸人全部因为啼哭颤栗不已,薄如蝉翼的手臂整齐划一地抬起,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卧房中心靠近。
  他们就站在卧房的正中央。
  司无正握住了刀柄,直接将清未挡在了身后,可纸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护人周全,他扯着司无正的衣角,在猩红的眸光中看见汗水从对方的后颈隐没进领口。
  寻常刀剑对纸人大抵是无用的。
  可司无正依旧挡在了他面前,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且纸人越靠越近,没有厚度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他们的衣角。
  不行,清未满脑嗡鸣,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司无正曾经说过,死而复生,这条命更为珍贵,他所得到的是万千幽魂所求不得的,若是平白被几个纸人夺去性命,岂不是太亏了?
  清未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本来就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司无正隐藏的秘密还未搞清,再死一次才真是死不瞑目,于是他靠着这缕执念猛地抢过司无正手里的刀,毫无章法地对着纸人劈砍。
  “嫂嫂!”司无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纸人,哪里想到他会出手,竟张着双手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会儿才想起去拦。
  然而被砍碎的纸片已经如破碎的月光在昏暗的卧房里翻飞,再为化青烟袅袅升起。
  清未也形容不出砍中纸人的触感,只觉得手腕酸痛,他本不是习武之人,举起长刀都算是勉强,更不用说长时间挥舞了,可此时为了司无正,就算是累得抬不起胳膊都咬牙死撑。好在司无正也回过神,扑过来夺刀,对着纸人一通乱砍。
  起先纸人四散分离,但司无正砍碎的纸人并没有化为青烟,而是在空中逗留片刻,重新团聚在一起组成了新的纸人,这些纸人满身伤痕,五官扭曲,伸着手再次向他们扑来。
  “给我!”清未发起狠,劈手夺刀,手腕使力,直接将扑面而来的一个纸人捅了个对穿。
  司无正望着他的身影握紧了拳,不甘心地伸手。
  “你拿刀没用!”清未嗓音嘶哑,在挥刀的间隙疯狂挣扎。
  “我握着你的手。”司无正固执地握住他的手腕,“嫂嫂,你看看屋里还有多少纸人?你这样砍,肯定会被累垮的。”
  清未来不及细想,见司无正带着自己砍倒了一个纸人,且纸人化作青烟便不再多言,于是二人边砍边往屋外走,即将踏上门槛时,风里传来第二声凄厉的嘤啼。
  若是他们此刻没有被纸人缠住,定会听出两声嘤啼一声来自院前,一声源自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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