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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媒 (霜枝栖月)


  乔荆倒是无所谓:“看你方便,定个时间。到时候你来了再给你另一半车费。”
  到手的钱怎么也舍不得它飞,横竖不用进村去,司机接过钱,应得倒也利落:“那我明天中午十二点到这接你们。你们可得准时啊,不然过了点我就先走了。”
  吉普车匆匆调头绝尘而去,丢下二人各拎背包顾自寻路。
  天黯如铅,云寒似水。远山雷声渐隐,潇潇雨点接踵,淅沥沥响在林梢叶间,须臾湿透了衣角。
  漫山荒丛蓊郁,满地杂草葳蕤,蜿蜒林径掩映期间几不可寻。
  乔荆一手撑起伞,另一手不忘去牵骆攸宁,沿着林径向深处走去。
  山道寂寂,仿若万物噤声,唯有雨珠打在伞面哒哒作响。
  乔荆问他:“这地方你有来过么?”
  “应该没有,”骆攸宁环顾着周遭盎然翠绿,迟疑道,“大虞不怎么会带我来村口这块。听说村口出去有一片坟地,不知道是不是这附近。那个人……不知道会不会也埋在这。”
  乔荆道:“去村里问问就知道。”
  雨落迅疾,跬步间已积起坑坑水洼,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裤管饱吸泥水,沉甸甸坠着双腿。
  连绵雨幕层层叠叠,落在树顶、流过树梢、淌在枝桠,又滚过叶片,滴滴答答飞溅灌丛。林间水汽氤氲成雾,越往深处雨势愈弱,水雾愈浓,行不到些时,雨倒停了,只剩浓雾遮天蔽地,如巨蛛织起细密大网将他们牢牢笼罩期间。
  他们似悄行于蛛网上战战兢兢的小虫,丝毫动静都有可能惊醒沉睡深处的巨蛛。
  谁也不再多言,便连向前的脚步也不自觉放轻。死寂也如隐于雾间的恶兽,虽不见踪影,却让人不由自主臣服于其威慑之下。
  乔荆收起伞,两人拨着郁葱杂草,顺山路匆匆行了一段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岔口,前方隐约现出房屋的轮廓。
  骆攸宁刚想喘口气,冷不丁有人在身后重重拍了把他的肩膀,前行的步伐一滞,脚尖不知踢到甚物事,绊得他一个踉跄,牵着乔荆的那只手不自觉滑脱了开来。
  乔荆停下脚步:“攸宁?”
  “等等,”骆攸宁低头想看清脚底下的东西,可野草混着淤泥杂乱不堪,将他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有东西绊了我一跤。”
  他跨大步伐从那物事之上掠了过去,前脚刚落又猛地踩进了一滩淤泥之中,泥浆从两侧霎时冲进鞋里。
  骆攸宁紧皱着眉,后脚匆匆落步,黏腻感胶着他一时难以动弹,等他好不容易摆脱那滩烂泥浆时,乔荆的身影已被浓雾藏了起来。
  天迷迷,地密密。骆攸宁站在漫林大雾之间,小声喊:“乔荆?乔荆!”
  回音如泥石落水,扑通两声闷响只有涟漪浅泛。
  当密林重归阒寂之时,方才近在咫尺的友人,此刻竟不知所踪。


第四十章
  四野不闻鸟叫虫鸣,草木更是阒然无声。
  浓雾似漫天铺絮,飘落悄无声息,等人察觉时已结成连绵不绝的白茧,黏住鸟兽、粘住虫豸,贪婪地将领地内所有活物占为己有。
  四目望去,高大笔挺树木被浓雾融成喑哑朦胧的黑影,期间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苏醒。
  那些东西吸`吮着浓雾带来的万物灵气,一个个重获生机。它们从灌丛之间挣扎而出,伸展手足扭动身躯,从杂乱混沌的瘦长灰影凝成深浅不一的人形。
  灰影攒动愈多,愈有私语窃窃声声从四面八方滔滔而来,可仔细倾听,又听不太清、看不甚明。
  骆攸宁拎高裤腿,两脚湿泞坠得他步伐沉沉。他不敢久留,只得咬牙寻足下小道快步前行。
  他记得方才那司机的话,行不到片刻就顿足环顾,试图从弥天大雾之中寻出左侧岔口,然而身处这茫茫浓雾间一切都似徒劳。
  这般漫无目的行有一段距离,浓雾转淡,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宽阔平地,期间屋楼幢幢,排列俨然,竟是一片不小的村落。
  骆攸宁以为自己到了村里,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太像。屋楼死寂、田埂芜旷,比起印象里那座人烟稠密的村庄,这片土地看起来显得荒无人烟。
  他一路紧跑快走,这一时停下脚步,身处无尽死寂之中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心底莫名涌起阵阵慌乱。
  他低下头,几步开外的灰褐土壤之上落着几片黄纸,泥浆从纸缝溢出,泡得纸片稀烂不堪。
  他抹了把额头涔涔汗水,旋踵想退回那片浓雾之中,可抬首一眼却见着那诡雾浓与淡交界处竟已堵满了张张狰狞可怖的人脸——
  它们置身浓雾之中无法挣出,纷纷面露绝望,或是张大嘴无声哀嚎、或是瞪着眼怒气冲冲,更有咧嘴絮叨、皱眉怨哭的,怪形诡怖不足言表。
  骆攸宁惊骇万状险些失声,他像攀爬在没有顶端的回旋梯间,一场又一场可憎的噩梦追逐着他,直欲逼他堕向死亡。
  疲倦与惊惧蹂躏得他思绪混沌,他慌不择路掉头又往村里跑去。
  纵横阡陌稻枯草黄,交错沟渠干涸龟裂,既无鸡犬相闻更无人语喧嚣。
  村路狭长,矮楼农院错落,乍看近乎一个模样。红瓦砖墙,绿树人家,置身在那阴煞灰冷的天地间,红愈红得凄戾、绿更绿得惨恻。
  他怀疑自己陷入了鬼打墙,正像没头苍蝇在原地不停打转。这种猜想让他越加慌乱,他脚不停步,战战惶惶才拐过一条里弄,急匆匆又一头扎进斜岔来窄巷,却是行没几步,意外弯道尽头多出个身着碎花衬衫的农妇。
  她背影丰腴,一头乱发蓬松盘起,肤白得像刚刚出锅的馒头,发黑得如研磨已久的浓墨。
  这是他来这村里见着第一个人。
  骆攸宁不由稍振精神,大步流星上前便问:“大嫂打扰一下,请问你知道虞秉忠家是在哪么?”
  那农妇似未听见,背对着他弯腰扶着井轱辘,专心从墙角一口井里汲水。
  他正要再问,巷里穿来一阵阴风,那农妇晃动了两下,猛地栽倒在了地上。
  “大嫂?”他唬了跳,连忙弯腰要扶,可定睛一看,后背登时一片湿冷——
  那农妇躺在地上面对着他,灰白的脸侧涂着两坨腮红,色浓得诡丽,朱唇随意一笔勾就,其上两眼描得漆黑,如鱼目般呆滞木讷。
  面前这哪是什么农妇,分明只是一个扎作农妇形貌的纸人!
  他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再抬首间蓦然发现方才才来的巷里竟又多了许多物事:肩扛纸轿膀大腰粗的纸札农夫,怀抱婴孩细眉秀脸的纸札少妇、还有牵着纸耕牛的纸札少年……
  描红画绿的纸人聚在了一处,仿佛互相间在窃窃私语。
  它们全都面朝着他,黑墨点出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他。
  骆攸宁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冰冷粗糙的墙面抵磨着他的背脊,他旋踵想逃,可才一转身迎面撞来一个人影一头便翻进了他的怀里。
  骆攸宁一时甩脱不去,只觉触处阴凉湿冷彷如一条滑溜溜的大蟒缠着他吸精吮骨,冷气嗖嗖贴着皮肤往里钻,冻得他哆哆嗦嗦跳脚踉跄将怀里的物事猛推了开。
  他摸了摸胳膊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缓过神来垂目细看,几步开外横躺着个被泥水泡烂半身的纸扎女人,漆黑的眼珠、殷红的唇,浓墨重彩湿糊得满脸,色调艳浊的诡异。
  紧绷地神经扯到极致,骆攸宁骤地发狠抬脚猛跺向那湿烂纸人。
  撑骨竹篾发出咔咔碎响,纸人不堪一击,转瞬裂断成了截截竹条。
  鞋跟沾了腮红纸片,在地上来回磨蹭也蹭不掉。
  他拎起滑落在地的背包,往前走没几步就觉得两条腿沉甸甸,好像有什么抱着他的双腿缠着他不让走。
  他往后看了好几次,身后脚下空荡荡,只在不远处横着那纸扎女人断裂的竹篾纸屑。
  可腿上重量那么明显,坠得他步履蹒跚几欲摔到。
  “唰啦啦——唰啦啦——”
  还有挥之不去的声音尾随着他。他走不快、跑不了,只能有一步没一步拖着。鞋子里泥浆黏腻湿糊,鬼使神差地,他低下了头,顺着两脚间的缝隙,他看到了那个被他踩得一半稀烂,只剩了上半截身体的纸扎女人。
  纸做的手扭曲得如跗骨之蛆粘在了他的脚踝……是刚才被他踩烂的纸人。
  那纸人似乎在动,纸质的头颅轻抬,竹节发出咔咔轻响,糊烂一片的纸脸徐徐向上抬起对准他,刹那之时他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猎物。
  电光火石间,一声呼唤倏然从前方传来:“宁娃!”
  来自记忆深处熟悉的呼唤声一时间让他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宁娃!”
  骆攸宁注意到斜对的那座矮楼屋门撇出了道窄缝,门缝间站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着他徐徐招手。
  他不敢置信瞪大眼睛:“虞……虞奶奶?”
  老太太把门推出半人宽的缝隙,微微笑着招手让他过去。
  拽着小腿的重量须臾消失了,骆攸宁慌忙跑了过去:“虞奶奶!”
  老太太微微笑着引他进屋,自己落在后头锁门:“秉文之前就说你会来,我们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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