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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媒 (霜枝栖月)


  可刚跑几步,男人一下扑了过来,将他牢牢摁在了身下。
  熏人的酒臭伴着泥土腥潮的气息钻入鼻腔,满地杂草与碎石透着单薄的短袖扎得胸前刺疼。
  他还处于少年与孩童的交界线上,对成人这当子龌蹉的事尚还似懂非懂,然而男人透露出猥亵的恶意却足以让他在一瞬间明白一切。
  他疯狂地踢踹着地面,他挣扎着想从男人身下躲开。他张开嘴疯狂地嘶喊着“救命”,喉咙滚出从未有过的惶恐哭腔,声音便如惊惧的稚鸟在密林深处盘旋扑窜。
  他终究还是太小。
  平时能打得同龄人抱头鼠窜的拳脚,落在这个男人身上却如撼树蝼蚁,弱不可感。
  这是永生难忘的噩梦——
  耳畔充斥着恶魔的狞笑,骤降疼痛几乎将他从里到外生生撕成两半。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坠入了万仞深渊。灵魂被剥离出肉`体,他喘不过气来,举目四望尽是锋利的尖刃,万刃齐落,刺穿了头骨,拨开了皮肉,捅得他满腔腑脏尽出,瓢落得满地脏血。
  就在骆攸宁以为自己会在绝望中这么死去之时,他听到了虞秉文的怒吼。
  这时候虞秉文已经长得高高胖胖,可平时就是空架子,跟人打架从来都是被打得东躲西藏,腆脸求饶。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愤怒,亦是第一次这般勇敢。
  他像一个炸开的炮弹轰地炸在了男人的身上,将他从骆攸宁的身上猛撞了出去。
  等骆攸宁缓过气时,他已和那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然后轻易地被男人摁倒在了地上。
  酒精拧断了男人残存的理智,他双目赤红得犹如恶鬼降世,粗壮十指渐收渐拢,牢牢掐住虞秉文稚嫩的脖颈。
  骆攸宁又扑了过去,拼命踢他踹他撕咬他,试图将男人从虞秉文身上撞开,然而男人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掐死这个碍事的堂弟。
  此时的虞秉文面色已涨得红紫,他躺在地上大睁着眼,双眼血红几欲暴突,他无力得蹬着腿,喉间滚出嘶嘶气音,唇齿微颤犹如涸泽濒死的鱼,命悬一线之际,他还在无声催着骆攸宁:快走!
  电光火石间,骆攸宁看到了那把斧头——那把被男人弃之一旁的斧头。
  斧刃褐迹斑斑,残留着不知哪个孩童的血。
  这柄曾经作恶多端的凶器,在此刻却成了他眼里唯一的救赎。
  骆攸宁扑了过去死死握住了斧柄,不知从来的怪力让他艰难地拖拽起巨斧。
  一步、两步……
  他离男人越来越近,他紧咬着牙恶狠狠举起斧头。
  斧头那么重,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斧刃那么钝,可垂坠的力道却如下落的铡刀,正正好斩上男人的后颈。
  他有些握不太住,牙关咬紧,堪堪在下滑时又牢牢抓住。微偏的斧刃在男人侧颈间划出一道伤,颈骨微裂的脆响伴随着溅出的鲜血喷了骆攸宁满手。
  男人被砍得向前一扑,猛然松开了掐着孩子脖子的手。
  鲜血从他脖颈之间汩汩而出,他转过头来,浑然不觉得疼般,目露凶光,劈手就去夺斧头。
  虞秉文此刻已濒昏迷,喉管一圈红印清晰可见。
  骆攸宁大叫着虞秉文的名字,又顾忌他身下的虞秉文慌忙后退。
  男人踉跄地从虞秉文身上爬了起来,疼痛激起了他的凶性,酒精混乱了他的神经,他步履摇晃,可眼底赤红,杀意毕现。
  斧头太沉重,骆攸宁提不了太久,只能拖着斧柄不断躲闪,男人喘着粗气,越离越近。
  哐啷一声巨响,斧头脱手落地,眼看男人就要扑上来之际,他突然绊倒在了地上。
  是虞秉文!
  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并冲了上来死死抱着男人的双腿将他拽倒。男人粗壮的腿不断后蹬,正正好踹在他的胸腹之上,巨痛让他面容扭曲,可他不敢仍松手,他抬起头来看着骆攸宁,嘶声大喊:“快跑!”
  可骆攸宁已经拾起了斧头,鲜血星星点点溅了他一脸,血腥的气息激起了幼兽的凶性。
  他一脚踩在了男人的后脑上,缓缓举起了斧头——
  他无需再控制力道,只任斧头下坠,就着那坠落的势头,狠狠剁向了男人的脖颈!
  脖颈断裂的声音清晰刺耳,男人发出一声痛嚎,所有的挣扎在那一瞬间定格。
  他不敢放松,又举起了斧头再一次砍向男人的脖颈。
  喷溅的鲜血与细碎的肉糜混在了一处黏上了他衣裤一角。
  骆攸宁杀红了眼,压抑的苦痛与恐惧在那一瞬间寻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拼命抬着斧头砍剁着男人的身子,直到双臂无力,直到斧头从指尖脱落,重重砸在了脚边。
  “——够了!”
  鲜血黏腻得他的手,一如那残存在体内难以言喻的恶感。
  他摇摇晃晃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虞秉文已经松开了男人并爬了过来,他同样浑身脏污,模样狼狈。他摇摇晃晃爬向骆攸宁,用尽全部的力量死死抱住了他的伙伴:“没事了宁宁,没事了……他已经死了。”
  骆攸宁双目无神直视着前方,此刻的男人上半身已瘫在了地上,鲜血泥土让他看起来像一团腌臜的烂泥,他也确实是一团龌蹉的烂泥。


第三十八章
  最痛苦的回忆藏在最深处,上面覆满了过早凋谢的枯叶,叶片腐烂生蛆连带着掩埋它的泥土都泛起了腐味。那是无论时光怎样流逝,都掩盖不去的恶臭。
  那天他抱着虞秉文痛哭了好久。直到天色昏暗、昏鸦嘶鸣,直待夜幕降临、冷月升空,他们才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开始处理现场。
  虞秉文脱了男人的衣服,把他的尸体拖到潭边。
  骆攸宁则拿着斧头负责男人的尸体剁成了块状。他手还在颤抖,力气也不够,斩段半截腿骨还是连着经带着脉,两人最终只能将整具尸体囫囵抛进潭中。
  潭水那么深暗,暗流那么汹涌,深藏其中的大鲶会将男人的尸体啃撕干净。
  那个男人曾用来埋葬孩子的深潭,现在成为了他最终的归宿。
  两人在潭边涤洗半身血污,又怕身上有残留,干脆就近找了泥坑里滚了一身脏污,佯装摔进了泥潭,甫一回家就被虞家奶奶扫去了浴室。
  一顿打原是逃不了的,幸而虞家爷爷外出访友未归,胖揍就变成了轻描淡写的几下鸡毛掸子。
  那天夜里果然暴雨倾盆。
  黑夜如潜藏已久的怪物,甩掉白日的伪善,逐渐露出了它狰狞的原貌。
  雷鸣震得房摇地震,游龙般的闪电撕开了天际。暴雨如柱,声势惊人,直把屋瓦当作鼓面,咚咚锵锵敲不停。
  两人不敢熄灯,挤着挨着抱成一团。被子是他们的保护罩,兜头盖身为他们造出一片小小天地。
  两人半日精神绷到极点,这会捱不住了,各自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雨势渐弱,风声不减。狂风拍得门窗哐啷作响,乍一听好似有人在门窗边拍门呼嚎。
  窗挨着床,骆攸宁夜半被风声惊醒。他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太多嘈杂的声响让他产生了错觉,好像有人在窗外不停地走来走去。
  虞秉文睡得太沉唤不醒,骆攸宁撑不住恐惧想一探究竟。
  他偷偷掀开被子往外看了一眼,窗棱被风支了一道窄缝,雨滴从缝隙间飘了进来,湿了小片被褥。
  屋内泛黄灯光亮微微,越发衬得窗外的黑夜狰狞可怖。
  骆攸宁手脚发冷,蜷在被窝挨着虞秉文瑟瑟发抖。他想把自己藏起来,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想看清、想听清、想弄清,所闻所见不过是一场荒谬的幻觉。
  白日里被种下的恐惧在黑夜生根发芽。
  ——那个男人就站在窗外,此刻浑身淌血。
  “隔日我发起了高烧一直昏迷不醒,去了镇上医院也没好转。家里人吓坏了,急忙接我回去看病,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大虞老家了。我们都在努力淡忘这件事,我们以为这件事终将会过去。直到我们发现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往事告一段落,广播播着前方即将到站的提醒,他们收拾起行李预备下车。
  乔荆听完之后陷入了沉默,骆攸宁倒是一身轻松。深藏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哪怕知道的人只有乔荆。他需要的是倾述,自虞秉文去世后他已经压抑得太久太久。
  火车在一处无名小镇短暂停留之后,匆匆向着崇山峻岭间奔去。
  车轮碾过铁轨,车厢节节拖拽,慢吞吞得好似一条心事重重的钱串子。
  镇上车站冷清,路旁荒草萋萋,蓬蓬丛丛与站台齐平。屋蓬更是简陋透风,来往旅客面露疲倦,又不得不行色匆匆。
  骆攸宁拎着背包在前领路,走没几步正奇怪身后乔荆没有动静,刚想回头,从背后倏然环来双臂骤地桎梏了他的动作。
  身形高大劲瘦,虽看起来不如虞秉文健硕,却同样充满了力量,这是乔荆……从来与他保持距离的乔荆,这亦是在大虞死后,他们第一次这般毫无隔阂的亲近。
  “对不起,”他的脸埋进了他的颈间,只有温热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煨着他的心尖微微发烫。他看不清乔荆的表情,只听到了他唇齿间呢喃,反反复复,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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