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墨读先生,可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洛妙心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都是体质异常之人,也只有经历过某些旧事,又遇到墨读先生这样善意的人,才会知道这善意来得多么易动人心。就算曾为情所伤,洛妙心在听到那句“让你安心”时,都觉心中隐有意动。
仙道漫长,隐有其苦。虽如今与池秋钰相识,已让洛妙心觉得万幸。但若有一人,知心知意,且给人以安稳,能相伴而行,大约才是美满。
是以,这世上修者,不少人会寻一道侣。以求,苦有人共诉,乐有人同享。
果然,洛妙心这一问,便见池秋钰面上隐现难色。
两人相识百余年,这点端倪已经足够洛妙心猜到许多。
洛妙心没有强求池秋钰回答,而是道:“你以旧事,换得鹿茸。不如,我便也以中洲旧事,换你的龙枝丹,何如?”
“妙心姐?”若是以往,池秋钰得洛妙心敞开心扉,该是喜不自胜。但此时,他却有些慌乱。
洛妙心却安抚般的笑了笑,道:“虽是一早就说好的,但我后来吃了你多少丹药,就这么等你一炉龙枝丹,总觉问心有愧。”
池秋钰心道,那我后来,又从你这里取走了多少法器?
两人这些来去,早已算不清楚。甚至偶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两人钱财也都混在一处用过。
但转念,池秋钰便也明白,洛妙心似乎在有意要划清些什么。当下,也不再反驳,道:“洗耳恭听。”
伴着茶炉的炭火,将那一壶冷泉煨暖,洛妙心也将她的那桩旧事,娓娓道来。
“说来倒巧,你来自北琅四仙台的紫鼎宫,我也是出自中洲四仙台的曦和宗。”洛妙心说这句话时,与池秋钰一般,眉间隐现嘲色:“我是水系单灵根,纯阴之体,绝佳的鼎炉体质。我那位师父,是羲和宗的风云长老,座下有一爱子。因师父修为早已元婴大圆满,且所修功法风云诀,威力非常。以那时中洲修者战力论,这位师父便在前三之列。因此,这位师兄待外人堪称狂妄无礼。但,待我却百般温柔。我入门时,他已经结丹后期……”
随着洛妙心的讲诉,池秋钰已经可以想到,洛妙心那位师父,当年将她收入门中,大约便是为了她那位师兄。
“我资质上佳,悟性通透,三十多岁便已经成功筑基,一百二十岁结丹。那时师兄已经结丹大圆满……”
一场蓄意而为,竟能忍耐百年,在池秋钰看来,既心惊,又心痛。心惊于那些人的耐心,心痛于洛妙心知道真相时的撕心裂肺。
“我结丹之后,师父便有意为我与师兄,举行双修大典。我那时满心满眼,便只有这位世间独宠我一人的师兄,自然也是满心欢喜。双修大典举行在即,羲和宗也来了诸多宾客。其中便有一位,乃是玄阴宗的修者。”
故事说到这里,池秋钰可以猜到,大约便是一场变故,才让洛妙心从中洲远走他乡。
“我师父从玄阴宗那位修者口中,知道我这样体质,不仅是绝佳的鼎炉体制,还是天生媚骨,若能转修玄阴宗功法,甚至有可能助我师父一举化神。”洛妙心说到这里,面色凄绝:“我心有所属,这位百余年来都是师长的人,却将一本《百花诀》摆在我的面前,许以化神修者道侣的百般荣华……”
第28章 道心
洛妙心若会同意那样的提议,自然不会有如今与池秋钰同桌而坐之人。
洛妙心续道:“我那时爱师兄至深,只觉若让我与他相见,他必不会舍得我。便假意应允了师父,但要求与师兄同游彼岸川,待归来后,再承此诺。”
彼岸川便是中洲往东图而来的海川。海川之上笼有雾瘴,海川之下还生着一种名为鳄鲸的海兽。彼岸川之凶险,便是元婴修者也难以通过。中洲若有修者想抵东图,亦是先往瑞岸洲,再转道东图。
但彼岸川的彼岸之名,却非因海川之凶险。而是因临近海川的血岸山之上,生有一种见花不见叶,见叶则无花的曼陀罗华。岸山之上,一片殷红,随风浩浩汤汤,一如血染的红岸。为这艰难险阻的海川,更染出几分凶险。
彼岸川无法通过,中洲与东图便也如这曼陀罗华一般,彼岸如隔世。
如此,才有了彼岸川、隔世海之名。
“他说他也爱我,还让我爱屋及乌。”洛妙心面上落下两行清泪,嘴角却带笑,半晌笑意褪去,才神色木然道:“他跪在我脚下,说师父寿元无多,若不能成功化神,便会离世。他说他资质不佳,又得罪了很多人,若师父辞世,他也不会好过。风云诀是修行,百花诀也是。他说师父疼他,亦不忍他苦,待师父化神,便会允他与我双宿双栖。”
内中详情,洛妙心未再详叙,面上神情却有如死色:“我杀了他。在彼岸川的花海之中。”
“原来那人,心也是滚烫的。鲜血流出来,和曼陀罗华一样好看。”洛妙心说着,抬起了双手,洁白无瑕的双手,十指修长形如水葱。“但血染在手心,一点点凉下去时,那感觉太恶心了。”
洛妙心看着看着,便又微笑起来:“可笑我,那时为了能配得上他,除潜心修行,法器、阵道、丹道一样不敢耽误。而这些,最后竟成了我杀他的本钱。我本欲与他死在一处,那时却忽然觉得,我这样好,为什么要和这么恶心的人死在一起,我就跳了隔世海。”
池秋钰看洛妙心这样笑,只觉心疼的无以复加。有感同身受,亦有对洛妙心的无限疼惜。
“妙心姐。”池秋钰轻唤洛妙心的名字,伸出手,将她一双手拢在手心。
看向双手的视线被阻隔,洛妙心的思绪也终于从那深渊般的悲哀中回神。
她接着说道:“大浪淘沙,隔世海的水中更是激浪汹涌,修行中人这时候就比较讨厌了,竟然连死也不能死的痛快些。我那时还是天真,浮浮沉沉中竟还在想,若我的实力强大些,是否他便无须妥协。但再后来,我又想明白了,若我再强大些,他却是那般模样,又何尝配得上被称作我的同行之人,来做我的道侣?便是我不强大,却也一直凭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那日。哪怕为之努力的一切都不过虚妄,我自己那样好,却那般真实,我为何要死?”
茶炉之上,冷泉已被煮沸,水烟缭缭。
洛妙心抽回手,将染着灵木的茶炉拨弄的小了焰火。隔着热雾缭绕,道:“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吗?”
这一问,让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池秋钰有些愣。
洛妙心微微笑了笑,这笑中却有着暖意。
池秋钰看她颊边染泪,又这样暖暖一笑,他看着竟也想落泪。
洛妙心却反手,将池秋钰的指尖握在了掌心,道:“你这样好,自当遇上最好的。墨读先生若真能不在意你天元之体,倒是个合适的道侣。”
“妙心姐!”话题转得太快,池秋钰猝不及防,面上便染了一层薄绯,将他那点心思,是半分没藏住的透了出来。
洛妙心却神色严肃了起来:“我与你不同,我善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他除你之外,还有即墨府。他离化神唯缺心境,余人却不是。强之以势反倒令人清醒,若绵之以爱则更能迷惑人心。心有所爱,其实万幸,但你亦要鉴辨人心。”
洛妙心这样一番话说出来,让池秋钰又是欢喜,又是怅然。欢喜这人,竟这样待他以诚。怅然这人,竟从未于他有过男女之情。便是与他谈起他所慕之人,也是这般坦然。
然而,这样的洛妙心,便该纤尘不染。池秋钰觉得自己以往那些倾慕,都显亵渎。更不要说延绵子嗣这样的别有居心。
若他要寻一女子延绵子嗣,便当是妙心姐这样通透豁达,又待他以诚的女子。可世间已有了一个妙心姐,他又怎可能再另择他人?
或者说,若这女子连妙心姐都不是,他又如何舍得下墨读先生?
一时之间,池秋钰竟觉道心浮动。明知该稳固道心,但他道心便是只求绵延子息,此时心中已知此事怕是无望,哪里还稳固得下来。
当下,还握着池秋钰指尖的洛妙心,便觉池秋钰体内灵息翻涌。再看时,池秋钰面上一时血红,一时雪白,竟是内腑受创的模样。
再片刻,池秋钰已抽回一手捂了胸口,喉头滚动。
洛妙心登时大骇,顾不得其他,几步到了池秋钰身后,将他扣在怀中,将唇齿紧紧捂住了,在他耳边急道:“咽下去,一滴都不许吐出来。”
被洛妙心大力压在怀中的池秋钰,几番挣扎,终于将已到喉口的腥香咽了回去。
待池秋钰情势稍缓,洛妙心便问道:“怎样,可还能走动?”
池秋钰点了点头,下一瞬便被洛妙心架在肩上,开启茶室,往外走去。
天元之血一旦透体而出,便如满园芬芳。这茶室虽能隔绝音效,却不可能半点孔缝都无,更不可能将这味道吞噬干净。而且天元之血,更是历久弥香,数年不散。
知道天元之血的人固然都是丹修,且并不一定每个丹修都能认出,这便是天元之血。但停云坊这处,藏污纳垢,亦藏龙卧虎。能在此间生存下来的人,每个人都有着旁人所不及之处。池秋钰也好,洛妙心也好,根本就不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