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橹的是个黑衣男子,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宫师兄,你、你得手了么?”
宫饮泓若有似无地睨了萧熠一眼,得意地眨眼道:“你宫师兄出马,自然是万无一失。”
那人倒吸了口气,震惊至极地瞪着他:“你、你真的杀了萧灵照?!”
萧熠眸光一动——这人看不到自己?
宫饮泓扬眉点头,一步跃到了他的船上,顺手将一个不知从哪摸到的蓑笠扣在他头上:“别废话了,你且做个渔翁,帮师兄把追兵引开,回去请你吃酒。”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跳到了宫饮泓的船上。
宫饮泓忽的拍了拍他的肩,神色认真地望进对方眼中,嘱咐道:“小心,我等你回来。”
见那人连连点头,他才挥了挥手,摇着橹驱使新船向北面而去。
萧熠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的魂魄跟着他往北飘,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将自己的魂魄绑在他的身上,而旁人却一无所知?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似乎依稀浮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术法,却又抓它不住,任它没入了江流之中。
没过多久,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黑夜中的江水上蓦地绽开一片火光。
那位置……
萧熠心中一凛,刹那间不可置信地转眸看向宫饮泓。
他手中还摇着橹,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眸光幽暗地看着那团火,神色既不惊讶,也不担忧,紧抿着唇的侧脸线条刚毅,看上去冷酷至极,和方才同师弟说请他吃酒时那笑吟吟的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宫饮泓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神君觉得我心狠手辣?若非他……”他喉结动了动,有一瞬像是要张口解释什么,最后却只是轻叹了一声,翻出个酒囊,自己喝了一口,又将剩下的酒都倒进了江水中,低声喃喃,“不论如何,我是真心想请你喝这杯酒。”
惺惺作态。
萧熠在心底嗤笑一声,厌恶地转过身去,难掩暴躁地望着身后的江水——叶清臣是不是傻了,竟然就这样让他逃了?!
宫饮泓沉默地再次摇起橹,一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桨声和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斜月西沉,宫饮泓才停了下来,忽在船上洒下了一圈黑色粉末,又点了一柱香,一本正经地朝东方拜了拜,插在了船头,继而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密封的书信,就着香上那一点火星点着了,火光一闪,只见那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萧熠亲启”。
萧熠神色一变,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宫饮泓晃了晃手中已然湮没在火团里的书信,笑道:“这个?大抵是些我万法门中布防,隐秘,哪些弟子有什么弱点之类的吧。”
萧熠暗暗咬牙,眼睁睁看着那封千金难买的密报化作了灰飞。
宫饮泓烧完了信,忽冲他扬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笑意,竟毫不迟疑地从顺流飘浮的船上一跃而下。
萧熠猝不及防,被他牵引着拉入了水中。
那船顺流而下,直到整柱香烧到底,方引燃了那圈火药,砰然炸开,自此了无痕迹。
第4章 无相沙漠
宫饮泓泅了半夜的水,萧熠也在水底水鬼般飘了半夜。
浮浮沉沉,浑浊肮脏的江水中,他满腔炽热的怒意都被浇得冰凉。
比死亡更惨的是,他只是一缕被束缚的游魂,不能逃离,也无权自主,只能跟随着束缚住自己的人,并且……看着自己因宫饮泓伤重虚弱而几乎消散的魂魄,他不得不讥讽地承认——就连自己的魂魄,也完全依附在对方的生命之上。一旦对方死去,自己必会魂飞魄散。
束缚死魂,会是种何等残忍的术法。在他所见过的记载中,只有那些穷凶极恶的术士,会将死人的魂魄炼制成为自己所驱使的小鬼。
负伤又几乎耗尽灵力的宫饮泓在水底游得并不容易,原本就惨白的脸如今已经快跟他同一个颜色,但他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仿佛体内有无穷的气力似的,即便被汹涌江水冲远,也会缓慢却坚定地回到自己想去的方向。
萧熠冷眼旁观,有一瞬恨不得他当即溺死在水底,却又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不行,宫饮泓必须死在自己手里。
他这么多年饱览经书,苦修术法无数,难道会没本事从这个邪门外道的无名小卒手中逃出去,再为自己报仇么?
纵为厉鬼,他也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要做到这一点恐怕很难,因为要杀宫饮泓的人实在很多。
东方泛白的时候,宫饮泓终于在彻底脱力昏厥之前踩到了河底的沙石,一步步,喘息蹒跚着走向河岸。
终于从压抑的水底挣脱出来,萧熠虽明知自己没有躯体,还是下意识理了理衣衫,再拂袖抬眸——前方是一片茫茫沙漠,朝光之中微泛着金红,无边无际,渺无人烟,荒凉苍莽,看上去宁静祥和,其实暗藏杀机。
他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皱起眉,无数妖兽邪气味道涌入鼻间,腥膻难闻。
这人疯了不成,竟选了这么一条与其说是逃生,不如说是找死的路。
转念之间,前方杀机突显,一支利箭疾若流星,猛地擦过宫饮泓的脸侧,他头一歪,敏捷地侧身避过,身后骤然刀剑铿鸣,刹那间十来个黑衣人已自沙丘红岩后蹿出,站成一排,手中拉弓搭箭,寒芒直指他额心,而身后毛骨悚然,锋利的刀刃几乎已抵住他背心。
宫饮泓浑身湿透,身形微晃,两脚还未站稳,就被团团包围,落入网中。
他此时身负重伤,精疲力尽,灵力枯竭,任何一个略通武艺之人都能一剑了结他的性命,何况是这么一群守株待兔的杀手。
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连萧熠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拢起眉——他若死在此地,自己岂不是要给他陪葬?
为首一个壮硕男子高立在一块岩石之上,双臂将弓拉得如满月般,歪了歪头,阴恻恻地道:“宫师兄,恭候已久。”
萧熠顿觉无趣——但凡这样不立即动手,偏要寒暄几句的蠢货,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范。
宫饮泓扫了一圈四周的人,看来这次魏玄枢也不是那么傻,竟早猜到自己会往这边跑,事先便留下了后手。
……怎么办?
他眼珠一转,索性就地坐了下来:“王师弟,你要迎接我,也无需摆这么大的阵仗。瞧瞧大家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得在这吃了多少天沙啊?”
“能手刃宫师兄,我们甘之如饴,深感荣幸。”
“荣幸?帮魏玄枢当个走狗就这么自豪?”宫饮泓一脸诧异地抚掌大笑,“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傻。”
“你少来煽动人心,”姓王的看上去对他的套路破为熟悉,冷笑着一语道破,抬了抬手中的弓箭,“看在师兄弟情分上,给你留一句遗言,说吧。”
宫饮泓撇撇嘴角,自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握在双手中,笑道:“抓过阄么?左手还是右手,选一只吧。”
见他神色自若,目光狡诈,围困他的人不由面面相觑,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故弄玄虚。”姓王的冷哼一声,右手用力拉弓。
宫饮泓啧了一声,先打开了左手,光芒一闪,一根链子绕在指间,绛灵珠蓦地坠下。
所有人下意识退了一步,萧熠面色一沉。
“识得么?”宫饮泓笑着举高了光华照人的玉珠,“萧家世代相传的神物,我杀了萧熠的证据。”说着他还冲面若寒霜的萧熠眨了眨眼,“师父亲口说过,谁杀了萧熠,谁就是下一任门主。你们还不跪下?”
自然没人跪下,倒是所有人都两眼放光地看着那颗珠子。
……这是什么自寻死路的战术。
萧熠正觉可恶又可笑,却见他又摊开了右手,掌心是一个圆盒:“这个总识得吧?兽饵香,往日师父带我们去猎兽之时,人人有份。”
蠢蠢欲动的众人面色乍变,这回毫不犹豫地同时退了一大步。
所以绛灵珠的威慑还比不上一盒香粉?
萧熠深觉被冒犯地拢起眉。
宫饮泓笑眯眯地看向姓王的人,言简意赅地总结道:“选左边,他日我若为门主,必顾念今日之恩,选右边,大家同归于尽,葬身妖兽腹中。大家都是聪明人,不会要跟我试试是我死的快,还是妖兽来得快吧?”
姓王的人眸光幽冷地与他对视片刻,竟轻易放下了手中弓箭,冷笑道:“好,你有本事,便进去。”
“王师兄!”身后有人阻拦,他却挥了挥手,命人让开了一条道。
宫饮泓笑眯眯地道了声谢,拍拍衣衫,起身慢悠悠地走了过去,一步一个脚印,缓缓踩在沙丘上,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孤胆独步的潇洒背影。
“师兄!岂能如此放过他!”急怒声中,姓王的男子只是淡然一笑,目光幽深地盯着宫饮泓一步步走远的身影,直到他走出了一百步,才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众人倏然噤声,恍然大悟,也纷纷悄无声息地拉弓搭箭。
就在此时,头也不回的宫饮泓忽然间将手中香盒往空中一抛,纵身而起,向后一脚飞踢,香盒在空中疾速飞旋划过,蓦地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