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麒在葡萄架下面放了个凉榻,抱着体凉的师尊午睡,偶尔一阵凉风习过,好不安逸。
这院子是之前岩睚定的客栈所有的原有的别院,与客栈隔了一堵墙,客栈上下人杂事多,虽然在月城也有药门的据点,但亓官慕寒不愿暴露行踪,归麒也觉得麻烦,便向掌柜租了这别院。
那日他们并没有将月巧儿带走,不过在离开前,小不妻用小爪子在月巧儿那张脸上挠了几爪子,留下了“美丽”的符号,已报欲加害之仇。
清风拂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在凉榻上的两人相拥而眠,黑发交缠,分不出你我。
光影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唯美而静谧的画卷,他们所互相拥抱的世界,只有彼此,无人可以插足。
突然,一双清凉浅淡的眸子睁开,眼底没有半分睡意。
亓官慕寒轻微地动了动食指,空气隐约引起些许波动,怀中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亓官慕寒垂下眼帘,伸手怀中人的后背,归麒往亓官慕寒怀里又贴近了几分,继续沉睡,他并没有看到,那双冷清的眸子里布满了满满的温柔,冰川消融,星火满斗,如极夜之光,绚丽了整个世界。
叩叩叩——
院门响起沉闷的有节奏的敲打声,暗示着敲门之人不急不躁,且有教养。
亓官慕寒没有动作,对门外来客似乎没有一丝以外,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如常。
叩叩叩——
敲门声又响起一阵,岩睚匆匆从房里跑出来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裹着黑布并且佝偻着身子的陌生人,黑布阻挡了来人的相貌和身体特征,虽然对方收敛了气息,但正是如此,岩睚更觉得这人古怪,她扣紧院门,不让来人有闯入的机会,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来此有何事?”
来人没有说话,从仅露出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岩睚,里面散发着幽幽的光,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即将从眼眶溢出来。
岩睚抠着门的手指不由用力了几分,手指陷入木门中,她后背冒出冷汗,已经将衣服浸湿了,但仍执拗地挡在门前,不肯退让,又问:“你是谁!”
那人终于动了,一只干枯苍老的手从黑袍子里伸出来,一道暗光闪过,手上便出现了一纸信笺以及一枝干枯的海棠。
岩睚质疑地看着那手上的东西,正犹豫要不要接时,门外的人倏地消失不见,信笺和枯海棠堪堪落在地上。正在此时,岩睚脑海中响起爹爹的冷清的声音,那冷度,仿佛能将脑仁给冻成冰块儿——“给我。”
岩睚疑惑地看向葡萄架的方向,一向警惕的娘亲并未受方才的插曲所吵醒,不用看都知道,定是爹爹为娘亲隔去了声音。岩睚心里不由得升起羡慕之情,抬眸正好对上那双浅淡冰凉的眼睛,那双眼睛永远浅浅淡淡,好像能看透人心。
手指轻抚过归麒的颈后,归麒的呼吸顿时变得更沉稳些,将爹爹的动作看了个彻底。岩睚心里不禁“咯噔”响了声,有些不安。
事实上,亓官慕寒行事从不屑遮掩,一向坦荡,即使故意将归麒弄晕,以防归麒突然醒来,这旁人做来鬼鬼祟祟的事情,邪尊大人做的时候表情依然什么都没有,可愣是让岩睚看出了正气十足来。
岩睚呆呆傻傻站在原地,目送爹爹将娘亲抱进屋里,感到里面微乎其微的波动,她这才连忙将信笺和枯海棠捡起来,看到信笺上写着“君予墓亲启”,动作一顿,心里的疑惑怎么也压不住。
君予墓是谁?
亓官慕寒将归麒抱进屋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拨了拨沉睡的人额前的碎发,轻轻叹了口气,设下禁制,确定无不妥后转身离开,出来时不放将门合上。
岩睚在门外等着,见爹爹出来了,便主动将信笺和枯海棠递上。
岩睚不知道信笺中写了什么,只看到爹爹三两下看完信笺之后,将那支枯海棠震碎成粉末,面无表情地离开,光站在爹爹身边,岩睚都觉得置身于禁忌之地。
无尽的阴冷寒气不受克制地散发出来,白色的冰尘缭绕包裹其身,煞气阵阵惊人闻风丧胆,不敢靠近,哪怕头顶上的那片天都暗沉下来,乌云密布,遮蔽了烈日,狂风飒飒,风中夹杂着冰蓝色的冰晶,炎热的天气骤然直线而下。
这是岩睚第一次看到情绪失控的爹爹,也是第一次见到邪尊真正的实力,有呼风唤雨之能,开天辟地之力。
亓官慕寒一言不发,骤然收回气势,径直离去……
爹爹这是要瞒着娘亲吗?
岩睚满怀心事回到房里,这才发现夏莜染已经醒了,正乘着手臂,努力着要起来的样子,小不妻挨在夏莜染身边。岩睚眨了眨眼,大步走过去,到床边又突然停下,对上那双迷人的深紫色眼眸,有种灵魄会被勾进去的错觉。
移开视线,岩睚注意到对方仍坚持要起身,动作很费劲,心里还别扭着,身体却已经主动凑上去将人扶着做好,看到自己扶着对方的手,岩睚嘴角抽了抽,有种想砍了算了的冲动。
心里的疑惑并未就此被压下去,反而升起强烈的不安,她探究地打量着夏莜染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东西来。
“被我迷住了?”
夏莜染勾起唇,苍白的面容少了往日耀眼的妖娆,多了分柔弱的病态之美,惹人垂怜。
岩睚目光闪了闪,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一声代表她不屑的语气词:“嘁!”
总感觉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偷偷算计着什么。
亓官慕寒出来,直接出城至城外三十里路,越走越偏僻,人迹罕至。直到寻到一条小溪,过了石桥,往下游又行了十里路,在河边坐落着一座破旧的竹楼。竹楼外被篱笆围了一圈院子,外围爬满了繁茂的野蔷薇,粉色的花朵形成一簇簇堆积在翠绿的枝蔓上,地上飘落着零星花瓣,好一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画卷。
在院子长着一个高大茂盛的桂树,没有花,巨大的树冠几乎将整个院子盖住,隔去了炎热。
院子的主人似乎对亓官慕寒的到来早有预料,亓官慕寒一到,紧闭的院门缓慢地开启。一股庄重而古朴的气息散发出来,亓官慕寒站在门口,凉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左手的小指不经意弯曲,时不时颤动一两下。
亓官慕寒面不改色地看了院中景象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他踏着优雅的步子,沉着而淡然,踏入第一步时,长发无风自动,再一步时,一缕发丝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亓官慕寒看也未看被削断的发,动作不受一丝一毫的影响,行至院中桂树下,他坦然直视里面竹楼,竹楼门外已多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佝偻着身躯的老人自高而下地俯视着,他的声音分不清男女,就像即将枯竭的泉水,苍老而溃败,质问着亓官慕寒,语气怨恨。
“你来做什么!”
亓官慕寒微垂下眼帘,冰冷的声音带着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以及一丝敬重:“老夫人。”
……
归麒醒来时,已经快天黑了,他还在想今日怎得睡得这般晚,猛然发现自己睡在屋里,房中还留下了熟悉的禁忌。
心里登时冒出一丝不安的想法,归麒利落跳下床,挥手将禁制撤去。
归麒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应该在的人。他又闭上眼睛,希望能感知到哪怕一丝熟悉的气息。但整个院子,除了自己,只有岩睚和鬼不妻气息,夏莜染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归麒睁开眼睛,眉头压下来,嘴角上扬,笑得张扬,漆黑的眸子里却幽静得可怕。
归麒大步走到门口,伸到门前的手又收了回去,半路转了个弯,放到自己身上,缓慢地整理自己的衣着,耐心地用指尖抚平每一条褶皱。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将最后一条褶皱抚平。
做完这个动作后,归麒站好,走回床边,坐下。
天色越来越暗,岩睚望着夜幕上空灰蒙蒙的月亮,不由担心娘亲到现在还没出来,敲门也不见答应。
这可如何是好?
随着时间的流动,禁制的撤消,房中最后的一丝冷香也消散于空中。
房中没有点灯,归麒依旧保持着之前坐下的姿势,如石像一般巍然不动。他藏于夜色,肩上的毒蛾闪耀着红光,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一点颜色与光。
无人能看到,淡淡的红黑色雾气从归麒身上溢出来,只是过程太缓慢,以至于归麒自己都无察觉。
这一晚的时间过得极慢,归麒从不知道原来时间可以这样的漫长。即便是曾经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不曾觉得时间有这样难熬过。
整整三日,月城沉浸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敲打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娘亲!娘亲——”是岩睚,“娘亲你快出来,赤月给我传来讯息,说爹爹回去了!娘亲!!”
砰砰砰砰——
“娘亲!”
岩睚的声音似乎经历了一层厚重的浓雾才传进归麒的耳中,归麒坐着没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迟钝地点了下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