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渊看着封北猎,他面对呦呦时的柔软目光尽数褪去,转成无匹的冰冷杀意。这一千年来,封北猎和羽兰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不可原谅的,他们扶持不死国,制造禁制奴役压迫妖族,设计伤害苏雪禅,妄想复活蚩尤……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足以死一万次的罪过。黎渊右手抱着呦呦,左手捂着腹部站起,他被蚩尤打穿的伤口仍未愈合,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冷声道:“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他的。”
“那你……”舍脂不解地看着他,却见黎渊一手拔出昆吾雀,拖曳着走向状若疯狂,凄厉大喊着“王上”的封北猎。
“你会死,但你不会很快就死,”黎渊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后裔是何等下场,看着你一手为他打造好的帝国是何等下场……你要一直看着,直到认清现实,不再痴心妄想为止。”
“到那个时候,我再亲手把你关进刑杀之狱,让你体会一下那是什么滋味。”黎渊一字一句道,“做好准备。”
封北猎在湛蓝剧毒中勉强保持住身形,尖啸道:“王上是不会就这么走了的!他会回来的,我也会一直等着他回来的!到时候他就把你们这些僭越的奴仆全杀了!全杀了!”
黎渊懒得跟他废话,昆吾雀嗡然长鸣,刀尖迸发一道子夜的黑光,他一刀横劈下去,硬生生将封北猎就这样封印进了昆吾雀的刀刃!
天边一声清啼,却是凤凰自天边降落,怀中抱着一个削瘦的人影,她挥动双翼,霎时从半空滚落下上百个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神人王裔,黎渊看了她一眼,未曾说话,舍脂观她面色,猜测着问道:“凤君,您找到凰君了吗?”
凤凰的面色缓和了下来,她深深看了一眼怀中昏睡不醒的闻语,轻声道:“是啊……应龙,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前面是回答舍脂,后面的话,就是在问黎渊了。
黎渊把昆吾雀插进刀鞘,沉声道:“随你。”
凤凰道:“那好,不死国要交予我。”
不死国与青丘龃龉颇多,黎渊本不欲假手他人,是打算亲自料理剩下那些的,但当他抬眼看见凤凰怀中的闻语时,他又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微一颔首,权当回应。
这时候,从逐鹿另一边远远赶来一队人马,舍脂蓦然抬头,吃惊道:“是我的紫绶云光带!怎么……”
苏惜惜骑在黑色巨狼的身上,跑在最前面,她老远就看见了站着的舍脂,她冲着舍脂遥遥大喊道:“舍脂姐姐,你们都还好吗!”
舍脂无措地看着她,苏惜惜一靠近这里,也不等郎卿停下,就连滚带爬地从狼背上翻身下来,郎卿急喊小心她也不管,只是扑上来抓住舍脂的手道:“舍脂姐姐,我的心先前跳得好快,又看见这边爆发了一阵好大的光,隔着几座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还怕你们出了什么事……幸好你在这里,哥哥呢,哥哥去哪里了?”
舍脂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是好,黎渊让呦呦紧紧挨着自己的心口,黯然地沉默着,苏纤纤也从后面赶上来,一溜烟地向舍脂询问自己的哥哥在哪,剩下的苏星摇和苏寒波与舍脂并不相熟,也不敢直视舍脂的容貌,但他们能从妹妹的言行中得知,面前这个绝世的女子或许知道兄长的下落,于是脸颊上也不可遮掩地流露出一丝期盼来。
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苏雪禅了,他们很想他。
舍脂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难以应对的情况,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者说,在开口之前,她的眼眶就不受控制地红了。
“我……”她的声音发颤,“我真的……”
苏惜惜疑惑地看着她:“舍脂姐姐,你怎么啦?”
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纤纤,惜惜,你们过来。”
正是苏斓姬。
苏纤纤和苏惜惜听见这个声音,不由吓了一跳,身后的苏家兄弟也诧异至极,苏纤纤不可置信道:“阿娘!你怎么在这?!”
她们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苏寒波和苏星摇亦跟在后面,然而,当他们看到苏斓姬现在的模样时,他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苏斓姬面容衰老,泪痕宛然,就连长发都夹杂着缕缕银白,姊妹俩如遭雷殛,大哭道:“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繁花满地,春风流连,但就在这样的美景中,却难以掩饰地露出一丝不祥的哀恸之意,苏惜惜泪流满面,轻声道:“阿娘……哥哥呢?”
苏斓姬摇了摇头,想要伸手抱住她们:“我们走吧,你哥哥会回来的……”
“我不!我不!!”苏惜惜在刹那间发狂般的嘶叫起来,“哥哥呢,哥哥去哪了!我要我哥哥——!”
苏纤纤浑身颤抖,她咬着嘴唇,近乎哀求般地凝望着苏斓姬,渴望她对他们说出一个幸运的好消息,可他们都失望了,苏斓姬的眼眶中缓缓坠下一滴泪水,她的手还僵滞在半空中,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走了。”她说,“他……已经回家了。”
一片混沌,苏雪禅就站在其间。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白狐之子,来这里!”
这声音细若蚊呐,但又恢宏无比,仿若天下黎民汇聚在一处时发出的响动,苏雪禅骤然想起,昔日在中曲山时,伯容屿也曾用过这样的声音同他说话!
“来罢,别犹豫,也别迟疑!”
这声音像是有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不拘方向,全凭直觉,过了不知多久,走了不知多长,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闪壮丽盛大的宫门。
“进来吧!”
宫门隆然开启,他茫然地抬腿,不知道宫殿的主人是谁。
“宫殿的主人就是我。”一个女声笑意盈盈地回荡在空旷大殿内,长影在雕花金壁上一晃而过,苏雪禅骤然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身影高大宛若巨人,人面蛇身,长发披散,容颜陷在一片朦胧白光中……
正是创世神明,至圣娲皇!
“您……您……”苏雪禅已经完全惊呆了,直面圣人的震撼令他一时间忘却了一切,直到娲皇笑道:“我这里已经许久不曾来客人了,你且先坐下吧。”
“您……为什么要见我?”坐下后,他忍不住问道。
娲皇笑吟吟道:“你救了天下人,这个理由,还不值得让我见你吗?”
苏雪禅脸上的神情黯淡了下去,他低声道:“圣人明鉴,我想救的,其实不是天下人。”
“我知道,”娲皇轻松道,“情难自禁,一往而深啊。你为了救那条孽龙,也算是煞费苦心啦。”
苏雪禅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娲皇道:“从钟山到逐鹿,你一直在寻找真相,你身世的真相,千年前的真相……如今劫难过去,作为奖励,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苏雪禅猛地抬起头:“真的吗?!”
娲皇微微一笑,轻声道:“——所有的源头,皆来自于逐鹿之战,和我的疏忽。”
“彼时蚩尤战败,他手下的九黎部落也被迫离散家乡,就在此时,风伯雨师借用兵主临终前的一腔不甘怨恨,侵染了九黎以及其后裔东夷,不料阴差阳错,竟等同于玷污了造人时的先天元胎。”
苏雪禅一愣。
娲皇笑道:“是的,你现在所知道的神人国,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失去原来的本心了。我在昔日造人时,将洪荒四极分为一层,寻常人间分为一层,洪荒大地上的人族,与那红尘俗世中的人族实质上同出一脉,先天元胎自然也是一体,风伯雨师污染了一边,另一边也迟早要受难,我只能抛弃一边,选择另一边。”
苏雪禅懵懂道:“可这是千年前发生的事了,为何您要放任风伯雨师这么久?”
娲皇的面上泛起一丝神秘的笑容。
“一匹被墨染黑的白布,无论你怎么洗,都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她摇摇头,“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先天元胎的污染已不可逆转,蚩尤的复活亦成定局,哪怕是我出手阻挠,也只能最大程度上的拖延他复活的时间,不能改变因果的结局。”
“所以……您在等一个时机?”
娲皇点点头:“是的。所以我在千年前将应龙送进刑杀之狱,任由神人诸国在洪荒之上横行放肆,这样骄奢淫逸,残暴弑杀,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族群,我的管束反倒是救了他们,不如就让他们自取灭亡罢。”
她说得云淡风轻,苏雪禅的后背却止不住地生出一股凉意。
“那……那妖族呢?那些被杀害,被奴役的妖族呢?”他问道。
娲皇顿了顿,道:“一切都是最顺其自然的选择,我无需干涉,也不必干涉。”
苏雪禅望着她,忽然就明白了。圣人是不会在意过程有多么坎坷曲折的,某一个时间段内行走在苍天下的众生黎民不在圣人眼里,也不在天道眼里,他们看的,只是亿万年后的因果,诸世里轮回的终结。
“怎么了,狐子?”娲皇柔声问道,“你在感叹圣人不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