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茫无序的山海翻腾中遽然爆射出万丈光芒,犹如一轮太阳坠下苍穹,从宇宙尘寰的中央重新勃发新生与死亡的威慑!
世界都淹没在蒸发视线的白光中,那光摧枯拉朽,无可匹敌。
在这样的光芒里,羽兰桑忽然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数千年前,她还只是九黎部落的一个无名小卒,连面貌都不能固定下来。天地奇观,她是最不起眼的一滴落雨,谁会在涛涛云海和灿烂夕烧中注意到微不足道的雨水呢?
直到那个君王样的男人在祭典上一眼发现了她。
“你的脸是怎么了?”威严英武的王盯着她,面上是纯然的好奇,“过来,让我看看。”
她那时只是个身材瘦弱,最不起眼的小小侍婢,她根本就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王会突然向她搭话。
“别怕。”男人粗砺的指腹擦过她的面颊,引起一阵轻微的波荡,“这是你的能力吗?真是特殊啊。”
她蓦然羞红了脸,颇有几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从出生起,就是无形无相的水泽身,有她在的地方,就连雨水都会下得格外大一些。她没有面孔,没有具体形象,她认为自己身材瘦小,应当是个女孩子,所以她就变成了女孩子。她虽然是异类,可她从未被人夸赞过“特殊”。
“来我身边吧。”王对她下达了霸道的命令,“你的能力,还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于是,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婢,一跃至九黎尊王的亲信。
——这可真是梦一般、梦一般的美好时光啊。
在那几百年里,她能够近距离地痴痴看着英明神武的君主,看他对部落下达的每一个正确决策,看他饮酒,看他大笑,看他生气时皱起的浓黑眉头,看他对她露出的欣赏目光……她是如此爱他,以至于到了卑微的地步,甚至在祭祀问她,要不要成为王的妃子时,她也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祭祀的提议,因为她只是个天生地养的异类,她配不上他。
再后来,她在君王身边看见了封北猎,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都是一类人,怀着同样的痴心,同样热烈的爱意,以及同样黯然的自卑。他们共同辅佐九黎,辅佐他们的王,彼此间团结而相互爱护,她是他们的姐妹,他们是她的兄弟……
真是梦一般……梦一般的美好时光啊……
泪水悄然,她对着虚空,缓缓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王上……”
——光海爆如雷霆,与山海剧烈碰撞!
第77章 七十七 .
天空中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雨。
山海蒸腾, 玉镜崩溃,在烈日迸射的白光中,羽兰桑的身体被轰然贯穿,碎裂在阴霾暗沉的苍穹下!
落雨拂动山风,吹过云层,吹过大地,吹过无知无觉的落花, 吹过她一生都爱着的那个男人,她的情之所钟,她的永世劫难。
“兰桑……”封北猎的瞳孔剧烈跳动, “你……你!”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滔天大雨中,蚩尤血脉里游走的刑杀之气被尽数冲刷,化作汩汩流淌的雨水, 飞翔着裹挟到无边天际,又化四散如雾的水珠, 在青苍上形成一层朦胧的屏障。
“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羽兰桑的声音带着解脱般释然的笑意,蚩尤蓦然爆发惊天动地的怒吼,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在长空下厉声咆哮道:“迎接你们的死期罢——!”
苏雪禅瞳孔紧缩, 怀中的呦呦亦蜷紧翅膀,害怕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泣音,他大喊:“不要——!”
灭世的暗光被蚩尤一手攥在掌心,向大地重重砸下, 就在此时,应龙用尽全力抬起头颅,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正面撞向蚩尤,发出惊涛拍岸的巨响。蚩尤一击未中,手中凝聚的力量登时偏离了方向,他勃然大怒,一拳轰向黎渊的身躯,鲜血喷溅,刹那将蜿蜒龙身打出一个巨大无比的血窟窿!
龙神发出濒死的哀吟,重重向后飞去,在逐鹿平原上擦出一道浩大赤痕!
苏雪禅心痛得无法呼吸,热泪滚滚而下,仿佛魂魄都要被蚩尤那一下击得粉碎,此时,舍脂冷静道:“钦原族的小子,你的机会到了,去吧!”
眼见封北猎已经要在山河社稷图上召唤第二次水泽大江,钦琛咬牙,身后衣袍化作斑斓四翅,疾速朝着站在蚩尤身后的封北猎飞去。苏雪禅也下定决心,他看着怀中的呦呦,轻轻吻了吻它的小鼻子,就将呦呦毅然交给舍脂,旋身化作一只玲珑白狐,尽力向战场中央奔跑!
舍脂大惊:“你要干什么?!快回来!”
而蚩尤已经再次于掌中凝聚暗光,天地陷在一片浓稠漆黑中,就连九天神明的星目都在这样的力量下丧失了光芒,他厉喝一声,一拳捣向坤舆大地!
“一切都结束了!”
“——为时尚早!”
通天彻日的白光挥洒神州,抵住了蚩尤的拳头!
“什么?”巨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硕大的眼瞳映出苏斓姬沉着冷毅的脸庞,逐鹿平原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场景无异于以蝼蚁之身接住象蹄践踏般荒谬无比,然而它确实发生了,就在他们的眼前!
在瞬间的寂静中,苏斓姬沉沉喝道:“天道昭昭,金封玉撰!”
蚩尤恍然怒道:“居然……居然是一个还未受封的大罗金仙!”
所有人骤然醒悟,明白了苏斓姬在做什么。
她用受封金仙,天道降临的那一刻,挡住了蚩尤竭尽全力的灭世一击!
仙乐飘渺,玉玲叮当,神圣的金光在霎时间温柔覆盖大地,令天地万物久违地看到了温暖的明光。
在被金光照拂到的瞬间,苏雪禅忽然望见苏斓姬含着笑意的眼睛,她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望见盛夏的夜晚,他躺在繁茂如雪的天青玉兰树下,听苏斓姬为他指点夜空中横贯的璨璨银河;望见她忧心忡忡的面庞,她透过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几百年里,她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在这一刻用它挡住了蚩尤的致命一击,她究竟在想什么?她又是如何决策这一切的?
金色如海,旋转盛大似不灭的火光,在这样的光芒里,苏雪禅的耳畔倏而响起一个声音。
“阿禅。”
他睁大眼睛,迟疑道:“母亲……?”
苏斓姬的身影聚似万千萤火,她在金光中显出身形,温柔凝视着他:“是我。”
苏雪禅泪流满面,仿佛所有委屈都在这一刻有了宣泄的理由,他哽咽着问道:“为什么,母亲?为什么?”
苏斓姬认真地看着他。
周遭寂然无声,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的身边没有蚩尤,没有战争,没有毁灭世界的灾难,也没有生灵涂炭、白骨千里的惨象。
“你的生母,拥有世间独一无二的幻世双瞳,”她缓声道,“她在千年前欠了你的债业,亦看见了千年后的一切——她为你应劫,而你,则要为众生应劫。”
“我别无选择,唯有这么做。”
苏雪禅低声说:“可我不想为众生应劫……我只想救自己爱的人。”
“母亲,请您告诉我……”他仰望苏斓姬的面容,恳求道,“我到底该怎么做?”
苏斓姬轻声道:“在这世上,妖族是最偏执不过的种族。如不偏执,我们也不能自懵懂中吸日月精粹,炼喉间横骨,口吐人言;如不偏执,也不能从兽性中挖掘一点天然灵光,脱毛胎凡体,化作人身……但偏执仅让我们踏入大道,真正要走得更远,还要学会‘放下’。”
“放下?”苏雪禅愣怔。
苏斓姬在金光中亲切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虚幻的微笑:“百年之前,我爱着你的生母,爱着我的姐姐。我贪恋她的温柔,深爱她在云间的轻盈身姿,但她嫁给了别人,我纵有一腔不甘,也只得转身离去;百年之后,为了照料你,我不得不再与你的父亲结为夫妻,他亦是温厚的好人,我竟再也无法恨他没有保护好你的母亲……我是浮世间颠倒放浪的狐妖,贪心,荒唐,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的心拿起两次,也放下两次。”
“我爱上你的母亲,又放下对她的执念;我爱上你的父亲,又放下对他的仇怨——我问心无愧,自对镜台,以情入道。可万千众生,又有哪个不是沧海一粟米,红尘一浮砺?”
“学会拿起,”她执起苏雪禅的手,直视他的双眼,“学会放下。”
“我……”苏雪禅不解地回望她,“可我不知道要拿起什么,要放下什么……”
苏斓姬笑了。
“拿起你的剑,拿起你的勇气和你无畏的锋芒,”她绕至苏雪禅身后,目视前方,抬起他的手臂,按在血迹斑驳的,纂刻着一道赤痕的心口,“放下你的恐惧,放下你对未来的惶恐,放下你所有的杂念和顾虑——”
“——后路已尽数覆没,向前走,别回头!”
沉闷巨响贯穿天地!
金光消散,小五衰劫迅速降临在苏斓姬受封玉册的瞬间,令
她诸身黯淡,容颜于刹那苍老,就连鬓角也染上了点点斑白。
而悬浮在半空中的苏雪禅则面对蚩尤变回了人形,他的衣襟敞开,胸口赤红的烙印犹如活物般鼓动不休,隐放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