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他……快抓住他!”
以风伯雨师二人精心布置千年的心力和城府,如何会认不出苏雪禅胸口的烙印是什么!他们只是想不到,千防万防,阻止蚩尤复活的最大障碍,竟然是这个菩提转世的小小狐妖!
封北猎先前激怒苏雪禅,令他看见幻境中尘封的往事,纯属是为了利用“菩提”令他与黎渊反目,好让黎渊在知晓真相后悔恨万分,失去斗志,一如他在千年前做的那样。可这一诛心之举在他看到苏雪禅胸前印记后,尽皆变成了搬起来砸自己脚的石头。
他们最该除去的,不是黎渊,而是苏雪禅!
“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封北猎悔不当初,然而为时已晚,烛龙脱困时爆发的光波充斥天地,在他出手的瞬间轰然贯穿苍穹,产生的震荡击飞了一切,也让他扑了个空。
太虚之下,飘渺如雪的光晕万千荡漾,浑如落下尘世,不染因果的润泽春雨;膏壤之上,无数细碎光芒流淌如云雾,自山林城镇、平原大河间蒸腾滚滚,翻涌向苍穹。
阴云哗然溶解、消散,一轮明月自黑暗中高高升起,照亮了整个天空的璀璨星光。
烛龙重回大地长眠,它归还了四时和日月,现在正是无风无云的夜晚。
烛龙既然已经离开,黎渊也没有必要保持龙形了,巨龙化作人形,昆吾雀长刀出鞘,他一把扼住封北猎的咽喉,一刀狠狠捅进他的肚腹,将他钉在大地之上!
羽兰桑早已不知所踪,封北猎口中狂喷鲜血,他的目光先是刻毒至极,而后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黎渊深邃的眉宇间尽是杀气腾腾的暴戾:“将死之人,还敢笑?”
封北猎慢条斯理地咽下喉咙里的腥意,他柔声道:“我笑陛下……只怕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吧?”
黎渊眉锋一挑,昆吾雀缓缓在封北猎体内剜剐了一整圈:“那你倒是来听听,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封北猎额上青筋直冒,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嘿嘿笑道:“那个狐妖……不就是你……深爱的那位菩提吗……怎么……你还没感觉出来?”
第64章 六十四 .
黎渊的眼眸好似燃起了两捧幽暗烈火:“……你说什么?”
“固执的、多疑的陛下啊……”封北猎喉间呼哧作响, 他一边笑,一边睁大了眼睛,“你只肯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吗?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判断有误呢?”
黎渊张了张口,识海翻涌着干涸的裂痛,他头疼欲裂,在那一瞬间握紧了昆吾雀的刀柄:“不可能。”
他断然否认,回绝的速度之快, 让人简直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因为有足够的信心,还是为了下意识的躲避着什么。
封北猎看出了他要躲避的东西。
“不要自欺欺人了, 应龙……你以为你与他结百世红线,心意相通……你就一定能认出转世投胎的他吗?”封北猎咧开嘴唇,饱含恶意地看着他,齿缝间都是四溢流淌的鲜血, “你是不是忘了……吾王临终前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了?”
“那是吾王最后的遗志,即便是转世将他重铸, 也不能将其消磨殆尽……有了这个蒙在他身上,别说是区区一根红线,你就是把全身的血都灌给他……你也……认不出来他……”
黎渊如梦初醒,先前所有模糊不清的关窍犹如乍破薄纸, 于其中透出令人魂飞魄散的亮光,他神魂俱碎,心脏剧痛,竟于刹那间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蚩尤!居然如此——
他想嘶吼出声, 可淤堵上来的热血却先他一步漫上喉头,连着那段破碎的音节一同迸散出去,挫得他连牙关都咯咯发颤。
龙血炙烫如岩浆,封北猎看着他惊惧的目光,霎时惨白到极点的容色,只觉快意至极,就连昆吾雀寒意侵天的刀刃剖在身体里,一时间也不觉得有多疼了,他嘶声狂笑:“现在后悔了?现在心疼了?你活该!你活该啊应龙!”
“当时你神志尽失,是他喂给你心头血,你嫌他是爱你的身份和地位,趁他身体虚弱之时百般羞辱……”封北猎笑得浑身发抖,死死盯住黎渊,“我好像记得……你还捅了他一刀,是吗?”
千年前的战败,被狂龙撕开身体的巨人,九黎部落四分五裂,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女人和孩子悲切的哭声一路颠簸,一路飘摇……
毒蛇深深藏起复仇的獠牙,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等了又等,筹划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今日,攫取到了它想要的胜利果实。
黎渊五内俱焚,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栗栗痉挛,他自苏雪禅离去后就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可那时有雨师设计在先,风伯作乱在后,再加上他对自己与菩提之间的羁绊太过自信,纵然半信半疑,但他也不愿笃定,苏雪禅就是那个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然而他不曾想到……他不曾想到……
黎渊的脑海一片空白,封北猎还要再说些什么,不防从昆吾雀上猝然爆发出万古不化的严寒,黎渊狂吼一声,昆吾雀猛地抽出、横劈而下!
封北猎瞳孔一缩,瞬间便被那一刀砍成了两段骤然分离的肉块,只听“哗啦”声响,他的残躯又化作透明的雨泽,沿着草叶和刀刃的交接处四处流淌。
一直沉默,在旁边观望不语的凤凰道:“是雨师化身……他逃了。”
黎渊置若罔闻,甫一大喊出声,他削薄的嘴唇间就断断续续地涌上许多腥热赤血,须得强撑着一口气,才能将其压下。他虚弱地喘着气,缓缓向前蹒跚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踉跄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心悦你,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爱你,对不起……即便我的爱会让你感到厌恶……”
——“你爱我吧……求求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多喜欢我一分一毫,求求你爱我吧!”
“不……不是……”他的嘴唇颤抖,靠着昆吾雀撑住身体,近乎软弱的哆嗦起来,“我没有……”
他想说什么呢?
我没有厌恶你,我没有不要你,不爱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的命,是我继续苟活于世的唯一一点希望……
可他说不出口。
从东荒海出来之后,他发病的频率就大大减少,除去几次因为太频繁的梦而丧失理智外,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安然无恙地一路到达钟山。
原来是这样。
他究竟在什么时候……喝了他的心头血?
他颤抖着呵出一股寒气,因为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的识海就是一阵绞痛,他强迫自己在其中苦苦搜寻,自虐般探究其中深埋的真相——
——记忆的洪流涛浪而过,他跪在河床上的碎石沙砾中,痛苦地捧出了一泓碧血。
他第一次发作,在那株繁盛的菩提树下,狐族青年的眼瞳明净清澈,他提着一个小小的酒盅,摇摇晃晃,踩着满地的菩提叶,满怀期待地冲他跑过来。
他对他说,今晚的月亮真美。
他那时已经快要失去神志,身体里流窜的刑杀之气也难以抑制,于血肉骨髓中疯狂流窜,他看见狐族青年变了容色,惊慌失措地过来扶起他,然而就在他们肌肤相触的瞬间,分明有什么汹涌澎湃的东西从中涌上来,击晕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他双目金红,发了疯的龙是很可怕的,他不住对他诉说爱语,然后又将另一个不属于他的身份强行安给了他。年轻的狐子流着痛苦的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情爱的滋味,第一次,就被人完全伤透了心。
狐子想要逃跑,但他立即就被撕开了衣服,狠狠钳住了后颈——他痛得嘶叫出声,黎渊也跟着浑身发抖,他想扑过去抱住他,想杀了那个回忆里无知无觉,全然陷在残忍快乐里的自己,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停地把苦涩的血泪咽进肚子,堵在喉间。
紧接着,是坠如流星的极寒月魄,狐子目光涣散,满身是伤,恍若一隙单薄的幽魂,踉跄走向寂寂无边的夜色。
他第二次发作,是被风伯算计之后。他狼狈地伏在床榻上,全身痛热,神魂撕裂,马上就要昏死过去,狐子却在此时拂开纱帐,惊讶地望着他。
“不……”他下意识喃喃道,“不,快走,快走啊……”
回忆中的他也跟着怒吼,命令狐子赶紧离开,可随即他就承受不住这样的苦痛了,他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恳求狐子不要走,留下来陪他。
失去理智的人总是更卑劣一些,而卑劣的人,总是更容易获得最终的胜利。
在月光下,青年的身体白得像一块微凉无暇的羊脂玉石,他面上带笑,眼中含泪,抱住了自己痴恋的那个人。
他浑如一头饿到快死的狼,獠牙与利爪齐用,牢牢镶住怀里这具羔羊般的身体,永无止境地在其上饕食;又像是渴得冒火的旅人,叼住了一片水分充足的草叶,就在唇齿间毫不留情地咀嚼研磨着它的每一丝生命力。
狐子予求予取,他不停流泪,因为疼痛而破碎呻|吟,但他始终不曾逃离,也不曾推开他。待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他终于能伸出手,颤抖着划向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