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坐在一个从参天巨木的枝干处垂下的秋千上,裙袍柔软缠绵地堆叠于地,望着远方露出笑容。
她不是在回答他。
他心中失落不已,但还是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单膝跪地,蹲下身体。
苏璃和苏斓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面容如玉,在暮色的照映下微微生光,眉目间恍若蕴藏着一整个温柔的云霞海曙,琥珀色的眼瞳润泽清澈……看着她,苏雪禅忽然就想起苏斓姬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你的眼睛和她很像,”她捏着碧玉色的酒杯,面上泛出恍惚的笑容,“性格也像。”
他眷恋地看着苏璃唇边的笑容,轻声道:“娘,我是你的儿子。”
但苏璃只是莞尔看着前方。
“姐姐!”苏斓姬从云端一跃而下,扑进苏璃姬的怀抱,“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她微笑着摸摸苏斓姬的鬓发,“在外面有遇到危险吗?”
苏斓姬平日里素如冰雪的容色此时如春水般缱绻,“没有,都很安全。”
望着苏璃的脸庞,苏斓姬眼中的神光忽然黯淡了下去。
“姐姐,”她低声道,“你……我回来时听大家都在说,你就要嫁给别人了,是么?”
苏璃颇感意外,她道:“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我以为……”苏斓姬表情大变,蓦地抽身站起,眼中竟然隐隐含着泪光,“我以为你会……你要丢下我了吗?”
苏雪禅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苏璃,但她只是轻声道:“臻臻,你知道的,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懂事了。”
苏斓姬怔怔望向她无悲无喜的双眼:“明明就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族中还有谁能逼迫你呢?是你不要我了,是你想离开我!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我还笑他们痴人说梦,没想到你真的是这样打算的!我……”
“臻臻!”苏璃厉声喝道,“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了,万物更迭,天地轮回,众生自有其归宿,这是我不得不还的债,也是我命中注定要应的劫,不会因为外物改变的!”
“我非你良人,”她沉声道,“臻臻,你何时才能看破这迷障?”
晴空一道霹雳!苏雪禅震悚地看着苏璃,又看向苏斓姬,苏斓姬嘴唇颤抖,泪水顺着她的面颊一滴滴落在地上,她愤而推开苏璃,怒道:“既然如此,那我去杀了他!”
“臻臻!”苏璃急忙站起,但苏璃已经化作一只长尾纷乱的白狐,呼啸着冲往天际。
苏璃的身影紧接着如水墨流散,骤然消失在了原地,四下又恢复寂静,唯独苏雪禅一人愣愣出神,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来。
……她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离开,什么良人?她们以前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怎么……难道不是单纯的姊妹之情?
不可能……不可能吧?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苏雪禅往日清明的思绪此时就像陷进一团浆糊般混乱,他瞠目结舌,猛然目睹这样一场长辈之间的感情纠葛,受到的冲击不亚于蚩尤再次降世。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封北猎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这个?
苏斓姬从他记事起就告诉过他,他还有一个生母,她身体不好,生产令她元气大伤,因此没能撑过去,很快就走了。可按现在看,苏璃分明已经是一只快要修成九尾天狐的大妖了,怎么会因为生产就伤了元气,还因此而丧命?
难道另有隐情……
他正思量间,天时再变,从夕阳西下变为大雨滂沱的阴天,而他就站在青丘的王宫里,一旁是端坐在青玉桌案两侧的苏斓姬与苏璃。
苏璃带着王族的玉胜,宽大衣袍下的肚腹隐隐隆起,苏斓姬看着她,目光苦涩。
苏雪禅一望便知,她怀孕了。
怀孕了……就会变成这样吗?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龙精力充沛,却又是个很乖的孩子,这几月不停奔波,它闹得也少了,除了会在晚上轻轻动一动,其他时候都很安分,而且他的腹部也没有明显的胀感……难道龙胎都是这样特殊?
他这边胡思乱想个不停,那边的苏璃已经率先开口道:“臻臻,姐姐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苏斓姬道,“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苏璃抬起头,苏雪禅惊讶地发现,她此时的瞳孔已经不是清澈的琥珀色了,而是混沌流转的银白,犹如寰宇万千流转的星尘,在方寸间轮回不休。
“我一生下来,便能看见诸世间与我有关的因果根源,”她轻声道,“这双幻世瞳纵然为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可也让我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臻臻,这个孩子,我会将他取名为雪禅。”
“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也要替我照顾好他。”
苏斓姬皱眉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能亲自照看,莫非你要闭关修习?”
苏璃只是摇摇头:“臻臻,可不能忘记我今天说的话啊。”
苏雪禅看着母亲略带疲惫的容色,心中惊疑不定。
他原以为自己是菩提转世的事情,除了烛龙就再没有几个人知道,但现在看来,他的生母分明是最早知道这一切的人。
苏斓姬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他就再没有看见苏斓姬的身影了,他看着苏璃坐在那株繁盛的天青玉兰树下,神态温柔地对还未降生人世的他轻声哼歌,看见自己年轻的父亲从门外走进来,他们相拥,亲吻,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日复一日,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波澜。
他出神地看着母亲的脸庞,仔细听着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关于未来的设想,她柔软的手指穿梭在银白的丝线中,捻起一颗颗圆润如月的玉石,为他编织了一串精巧的剑穗。
“剑乃双面开刃的利器,稍有不慎,便会伤人害己,用剑如做人,凡事留有余地,方能长久。”她绕过最后一缕流苏,面上的笑容恬静慈爱,“阿禅,要记住。”
苏雪禅望着她,眼中热意氤氲,他将流照君上坠下的剑穗握在手中,不由自主地回道:“是,孩儿必定铭记于心。”
身后衣袍簌簌,苏雪禅转头一看,瞧见苏斓姬转身离去的背影。
大雾弥漫,眼前又是一片闪烁不定的光影,苏雪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漆黑无光的室内,苏璃睡在里面的床上,面朝门的方向,手搭在玉枕旁,她肚腹高高隆起,明显是快要生产了的样子。
苏雪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就在此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法力波动的涟漪,一个人影凌空出现,衣袍飞扬。
苏雪禅疾速闪在苏璃床前,纵使他知道,这对幻境中的人不会奏效,但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这个举动。
窗外月光皎洁,来人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缓步接近苏璃的床榻,慢慢将脸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苏雪禅浑身一颤,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将他送到这里,被封北猎培养而成的“菩提”!
“你想干什么?!”他慌乱地护住身后的苏璃,“滚开!”
“菩提”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也是当时的重现,这个“菩提”早在数百年以前就接近过苏璃了!
“是谁?”苏璃睁开眼睛,一下子就望见了站在床前不远的“菩提”,她睁大了眼睛:“你……是你?!”
“菩提”并不言语,但手中已经凝聚出了锋利的剑光,苏璃面色一变,幻世瞳疯狂流转,室内地砖上猝然旋转起一个重叠的金色法阵,将“菩提”牢牢困在其中!
门窗倏然洞开,苏璃护住腹部,一跃而至庭院,月华荡漾,在其上形成一层奇异的光晕,苏璃右手提剑,就朝那结界上悍然刺去!
狂风大作,“菩提”的身体犹如裂开的蛹壳,从中露出封北猎的脸来!
苏雪禅魂飞魄散,他想扑过去抱住母亲的后背,但只能徒劳地从中一次次穿过。
“娘——!快躲开!快躲开啊——!”
八尾虚影在苏璃身后一闪而过,那剑锋浩瀚如海,猝然破开了笼罩在宫室上方的结界,可身后随之厉风呼啸,苏璃躲闪不及,当时便被那风刃穿胸而过,血光泼洒!
“娘——!”苏雪禅发狂大喊,流照君疯狂冲封北猎斩去,泪水长流,“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苏璃咳出一口鲜血,勉力转过头去,封北猎不言不语,出手却是最为致命的杀招,他五指成刀,一下向苏璃的腹部剖去!
“灼儿!”苏晟在前殿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天狐张开铺天盖地的长尾,口中凝聚雷光,怒吼着冲封北猎轰去,封北猎面上凝出一抹冷笑,化爪为掌,一掌就将那恢宏雷光劈个粉碎!
“风伯……”苏璃颤抖着捂住腹部,“你……”
“娘!”苏雪禅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摸着她的脸,“你不要走……我是你的儿子,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啊!”
苏晟咆哮着与封北猎战在一处,但风伯毕竟是上古时期的蚩尤旧部,即便他已经修成九尾,在怒意攻心下也不得不落于下风,被无尽气刃割开身上皮毛,血流如注。就在此时,天际却砉然大亮,无数金光从夜空纷披降落,鸾凤长鸣,瑞气四散,一个恒古威严的声音降临人间,犹如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