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山河社稷图!”立即有仙骇然道。
火龙在空中扭曲一瞬,立即化作滚滚热息,消逝在帝鸿氏面上的神光之前。
“看样子,陛下这是打算包庇他了?”羲和以金红的瞳孔冷冷盯着帝鸿氏,神情里依然带着岩浆般沸腾涌动的暴戾怒意,仿佛随时都会从皮肉下喷薄而出,择人欲噬。
帝鸿氏将山河社稷图高高抛起,让其浮于金殿的上空卷成一圈,宛如一个首尾相接的牢笼。
“非也。”他道,“望舒之死,此子虽有嫌疑,可也不能就此武断说他就是杀害望舒的凶手……”
“他不是,那凶手还会是谁呢?”羲和轻声细语,目光如蛇,紧盯着帝鸿氏的一举一动,“不如陛下给我指名一个方向,也好让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帝鸿氏顿了一下,方才道:“羲和,孤已经将应龙神关押下界,菩提木亦囚禁于此,暂且放下仇恨吧,望舒的魂灵还等着你为他安置。”
他只给羲和留下了这么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羲和看了他半晌,终于凄厉大笑了三声,抱着望舒的身体,带着昏迷不醒的云笺,离开了坍毁过半的金銮玉殿。
此时,那轮残破的孤月仍旧在太虚上孤独地缓缓旋转,犹如一枚巨大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奇怪眼球,隆隆作响的大地也合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将东荒海的主人牢牢封印在了其中。
蓐收看着天空中徐徐盘旋的山河社稷图,低声对帝鸿氏道:“陛下,依臣看,小殿下未必是幕后真凶,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帝鸿氏一手疲惫地按住眉心,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就将蓐收的话噎断在了喉间。
“不这样做,羲和能善罢甘休吗?”他道,“黎渊能及时收手吗?现在唯有派遣开明兽去事发的妖族属地一探究竟,追查真凶,否则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蓐收又道:“那小殿下……”
帝鸿氏抬眼道:“孤自有决断。”
苏雪禅被困在山河社稷图中,虽然他还能看见外界的事物,也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可他试着用红线感应黎渊时,却只觉胸口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他咬紧牙关,急得眼眶都憋出了一圈赤红。山河社稷图乃上古神器,若是黎渊在他身边,他们还能尝试着破图,可眼下他孤身一人,手边只有一把流照君,想要从这里强行逃跑,无异于天方夜谭。他观察了一会,看诸多金仙皆一一离开了这场混乱的宴席,不由忿恨至极地跌坐在一片墨色流连的山头,低声道:“你将我关在这里,就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一劫了?”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极低,与呢喃自语并无什么区别,可帝鸿氏发间的冕旒清冷一响,便听他于空无一人的下方回应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苏雪禅目光一厉,见他已经听见了,索性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是,我确实什么都知道,所以呢?你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此时,他连“陛下”这个最基本的客套称呼也不打算用了,而是直接以“你”直呼,帝鸿氏倒也不计较他这个微小的失礼之处,而是道:“那么,你不妨告诉孤,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一切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苏雪禅不会告诉他全部的事实,仅是说:“我从封北猎的梦境中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实,可惜,你打断我的话倒是打断得很及时,再加上望舒……”
说到他心头痛处,苏雪禅不禁深吸了几口气,将面上讥讽的笑意掩去大半,才继续道:“你听见羲和说我是破劫的关键之人,于是就要想方设法地把我抓在手中,殊不知一啄一饮,皆是天定……中原一脉的魔道害了蚩尤,现在已经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你作为纵容他们的君主,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天?”
“不错,你确实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他这番话,帝鸿氏居然笑了,“若不是望舒之死令你心魂大乱,今日你也不能为孤所擒。黎渊本来也是像你一样的聪明人,可惜他动情太深,见你有难,便自动做了那个奋不顾身的痴心人,倒让孤拿了先机,真叫人笑掉大牙啊。”
苏雪禅眉间怒意闪动,正欲开口,便听帝鸿氏接着道:“不过与天争命,本就是吾辈最为擅长之事,现在孤有了你这个破劫之人,不说如虎添翼,那也是事半功倍,何愁因果轮回的枷锁?”
“那你打算如何用我破劫?”苏雪禅冷笑连连,“愿闻陛下详解。”
帝鸿氏向山河社稷图的方向踏出几步,踩得满地碎石乱屑咯吱作响,他看着上方被困的苏雪禅,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道:“现在告诉你又有何妨?既然你从风伯的梦境中知晓了一切,那想必也知道,何为太杀矢了罢?”
苏雪禅一怔,注视着下方的帝鸿氏:“太杀矢……那不是蚩尤的……”
“三枚昆吾箭镞,一枚用以镇压自元祖盘古体内诞生的太古巨人;一枚流离失所,不知所踪;而最后一枚……”他的目光在空中转了转,落在了苏雪禅的胸口,“……用以射杀逐鹿之战中的四海应龙,结果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到了你的这里。”
苏雪禅盯着他,道:“原来如此……太杀矢配合昆吾箭镞,力可弑神,是吗?”
说着,不等帝鸿氏回答,他又接着道:“你手中有太杀矢,若是风伯雨师真的复活蚩尤,你就用它,和我身体里的昆吾箭镞……”
“聪明。”帝鸿氏微微一笑,“望舒生前说你是关键之人,说得确实不错。”
话既至此,苏雪禅心知,已经毫无回圜余地,看帝鸿氏欲离去的身影,他沉声道:“等等!”
帝鸿氏没有转身,仅是在银烛袅袅的灯火下稍微侧了侧头。
苏雪禅顿了顿,方道:“黎渊……在哪?”
帝鸿氏沉默片刻,道:“孤会很快放他出来的。”
“我问你他在哪?!”苏雪禅猝然躁郁不已,眉间亦是戾气横生,手中剑气在山河社稷图内轰然炸起一声爆响,“这里感应不到他,我起码要知道他在哪!”
半晌,帝鸿氏道:“黄泉之下。”
闻言,苏雪禅心头不住巨颤,手脚就像浸在冰水中,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瞪着帝鸿氏的背影,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提起一口气,道:“你……你居然将他……”
“别紧张。”帝鸿氏的声音里带上了三分笑意,“关他在那里,对孤而言才是最保险的,毕竟他是第一个杀了蚩尤的男人,不是足够坚固的牢笼,孤怎敢送他进去?”
苏雪禅嗓音喑哑,他看着帝鸿氏,纵然心如火烧,但还是强迫自己压下满腔怒意,隐忍道:“那就让我……让我看看他罢,红线已经感应不到他了,让我看他一眼……哪怕是看到他所在的地方也好……”
冕旒晃动,碎金珠玉折射着殿上明光,帝鸿氏回身,手掌轻抬,山河社稷图顿时在满眼水墨丹青间晕染开一片空间,当中显示出的,正是下界的景象。
“就是洪荒上的任意一处,孤也能让你看全,单一个应龙所在又有什么难?”帝鸿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灯火通明的远处,“权当孤给你的最后一个恩典了。”
苏雪禅攥紧了流照君的剑柄,只是不言不语地盯着山河社稷图中露出的人间景色,看着那合拢后犹有痕迹,还在微微颤动的山峦大地,他仿佛能听见黎渊在其下发出的怒吼,听见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回响。
……现在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用?
他会想办法出去的。
……
望舒的葬仪举行在数日后。
月宫崩毁,月侍陨落,唯一一个幸存者现在还昏睡不醒,而羲和不允许任何神祗参加这场奇异的哀悼,即便苏雪禅用山河社稷图偷偷观看,也只能望见漫天金乌无声地拉着破碎圆月飞过一望无际的苍穹,飞过白昼与黑夜的交界;望见羲和卸去一身华美高贵的衣饰,身披麻衣,手持荆条,素袍上斑斑驳驳,全是泪水的遗痕。
他握住流照君,凝视着漫天飞舞的干枯金桂,在难以抑制的悲痛之余,心中还有一丝疑虑未消。
望舒身死的那一日,羲和作为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怎么会感应不到,反而要等到月碎的瞬间,才慌里慌张地跑来九天金銮,在其后大闹这一场?
他注视着长夜上如蜿蜒如光河的绵延金乌,缄默得就像一座雕塑,几乎与周身流连的墨色融为一体。
十万大山中,封北猎立在山巅,任由山风流离转徙于他的衣角袍边,让他的长发与束发飘带一同纠缠飞扬,在风中犹如上下翻飞的蝶。
羽兰桑站在他的身侧,与他一同观看天空中的盛景,不光是他们,此刻,洪荒上下,坤舆众生,所有活着的生灵都在遥望星空中燃烧万里的似血霞云,当中浮着一轮微弱生光的透白色的月亮,仿佛是火河里趟过的一枚脆弱小船,无知无觉地映照着神州众生,繁华兴灭。
她看着天空,又看向身旁的封北猎,他的侧脸在漫天霞色之下,被晕上了一层无害温柔的光芒,那光甚至模糊了他瞳孔里两点锐利的幽青色,令他此时无悲无喜的面容也透出了几分茫然的稚气,宛如那个无所不能的君王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