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我的魂吧。”她仰起头颅,恍惚中,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高洁皎然的月神,在无尽虚空对她露出温柔的笑靥,“——我愿意用神志尽愦的代价,来揭露这个刽子手的真面目!”
此言一出,金阙顿时震言纷纷。
如果说方才那番还能解释成误会或者污蔑,那这次,这个侍女愿意用神魂受损的代价自愿请求搜魂,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的……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
苏雪禅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 却将他的面色烫成了冰冷僵硬的惨白,连嘴唇在微不可见地颤抖。
“好。”他点了点头,“你既愿意为你的指控做出这种承诺,那便搜魂罢,我不会在这件事上阻拦你。”
“虽是如此。”帝鸿氏身侧,一直未曾开口的瑶姬轻叹一声,“——虽是如此, 这也是月宫最后一位幸存者了,如果因为搜魂而陷入疯癫狂乱,那这结果也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说着, 她自掌中托出一束枝叶曼妙,霞色生晕的香草,柔声道:“此乃巫山瑶草,佩戴在身上, 可保人心神安宁,灵台清净, 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那草自她白皙的手掌飞至云笺的胸前,做完这一切,她便继续隐没在暗处, 不再说话了。
句芒不由轻叹,他身为春神,所持神力也较为温和,进行搜魂时也不至于对神魂损伤太多, 因此,他上前一步,将灵光凝于食中二指,按在云笺眉心印堂,低声道:“得罪。”
猝然大放的光华里,唯余一声女子喑哑的痛呼,数道流光灿然飞出,在金殿上空交织成了一副模糊变幻的画卷。
众仙凝神细看,羲和低下头,伸手为望舒擦去面上残存的血色泥渍,又将他腥腻残破的外袍轻褪至一旁,裹上自己织金绣锦的长袍。
画中隐隐传出声音。先前还是人影绰绰,往来无序的混乱场面,过一会,就见光幕朦胧波动,现出无数个宫娥的玉白色身影。
亲眼看着万千月侍在力量衰竭之际扑下月宫的悲壮之感,远比听人口述的冲击力要强许多。那些眉目如画的美人手持长剑,奋不顾身地拿命堵住了交错的利爪尖牙,黝黑深暗的密林中四起非人的嗥叫,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云笺的视线很快就被一袭染成猩红的白衣罩住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死死抓着一把泥泞,强撑在一旁……
……那是望舒的手掌。
观此情形,唯有惨不忍睹一词可以描述,正当苏雪禅眼眶通红,想要将头偏至一旁,避过这个令人窒息的场面时,就听其中又传出了依稀谈论的声音。
喊杀撼天,女子凄厉的呼嚎不绝,然而,就在这样使人震悚的背景音中,却徐徐传出一个温和清澈的声音,对比眼前惨象,所造成的反差简直令人感到浑身难受。
“最好尽快解决,在羲和日车赶来之前就将这一切做好,免得节外生枝!”那声音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斥责之意,在一片血光喷溅里居高临下地指挥道,“我们的人就快死完了。”
——金銮玉殿倏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面色惨白的苏雪禅身上,唯有黎渊勃然色变,闪身挡在苏雪禅的面前!
光幕上的对话还在继续。
另一个明显苍老浑厚的声音道:“我听说,月神与你素有交情?殿下倒当真狠的下心。”
“若我记得不错,从混沌初开至今,妖族就一直居于人族之下吧。”环顾四周遍地杀伐,先前那个声音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另开话题道,“现下东夷作乱,风伯雨师也不甚安分,不趁现在混水摸鱼,一步登天,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届时再来个栽赃嫁祸……总归他们身上扣的罪过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殿下深谋远虑,实在非吾等所不能及……”
其后,外界再说什么,再做什么,苏雪禅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怎么会是他说出来的话!
然而当光幕粼粼波动的最后,那袭竹青衣袍与俊秀容颜暴露在清晰天光的那一刻,在场诸神看着他的眼神彻底发生了变化。
从可疑的信笺,到最后一个幸存者信誓旦旦的指控,再到搜魂后展示出来的种种画面……
一个巧合是不虞之隙,两个巧合是栽赃陷害,那三个巧合呢?又算是什么?
苏雪禅的唇瓣剧烈颤抖,从口中呵出的气息一丝温度也无,冰得人心脉挛缩。
他只能肯定一点,就是他被人算计了,而且是被人以最阴毒卑劣的手段算计了!
那光幕徐徐蜷缩、凋落,很快便化为了空气中袅袅离散的一缕柔软青烟,可殿上的气氛却紧绷得就像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弦。句芒虽然有心缓和一二,但就在他刚刚踏出一步,想要好言相劝的瞬间,羲和猝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炽热若岩浆的大日神力轰动如雷,朝苏雪禅悍然贯穿过去!
黎渊王袍倏而翻卷,后背展开的双翼铺天盖地,海渊之力亦如龙嘶嚎,同羲和神力重重对撞在一处!
“下贱竖子,我杀了你——!”
“我看谁敢伤他!”
羲和丧失理智的尖叫与黎渊不可抗拒的怒喝交叠,金殿热力崩散,摧枯拉朽,滚出一片强大气浪!在这个紧急当口,帝鸿氏掌中金印骤放华光,声如雷霆:“切莫妄动!”
金光如海,嗡然波荡,帝鸿氏沉声道:“事出突然,当中必有蹊跷,诸卿都冷静点罢!”
羲和搂着望舒的身躯,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地哀嚎道:“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喝骂犹在耳畔回响,羲和金红绚丽的袖袍中已如流星般飙射出一道雪白流光,朝苏雪禅狠狠钉去,立即被黎渊腰间昆吾雀锵然一声格挡开来,打着旋没入旁侧玉壁,霜色剑柄还在不住嗡鸣。
苏雪禅浑浑噩噩,下意识转眼看去,唯见玉壁中露出的剑锋皎白,剑脊韧长,刃如雪光,菱花纹路交缠于剑格之上……
何等眼熟,何等心惊!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剑居然是……!
“望舒曾言……破劫的方法非一人所不可得,若他于此劫中身陨,让我记得将这把剑,交还给它的主人……”羲和泪水长流,用恨毒至极的目光死死瞪着苏雪禅,“可惜他想错了!你不是应劫之人,你就是他的劫难!”
这一声简直如同万钧雷霆,猝然劈断了苏雪禅混沌茫然的思绪,他端详着震颤不休的流照君,已然痴了。他是望舒的劫难吗?这一切当真因他而起吗?可伤害望舒的人明明不是他啊!
金銮无声,唯剩羲和余音震荡,绕梁不休,帝鸿氏双目幽光一闪,抓住了羲和话语中的关键字:“破劫?你是说……”
“现在的重点是追查幕后真凶!”黎渊双翼延展,将苏雪禅的身影护得密不透风,“这件事绝非菩提所为,就算要追查,也不应该降罪在他身上!”
羲和攥着望舒冰冷的手掌,哮喘般疯狂吐息,听黎渊金石般坚不可摧的声音低沉响起,犹如四野间的青铜磬,震响在整个大殿内:“其一,他有何理由为妖族谋划这一切?他既不是大族要员,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他就敢与不知何类的妖族勾结,暗害月神吗?”
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就如寒冰乍入滚水,瞬间便令愈扬愈沸的局面稳定了下去。
“其二,从出事再到月碎之时,他都与我待在一起。若说我愿一力为此事担保,难免有偏袒之嫌,然而他来到金銮玉殿,身上有无妖气血腥,我闻不出来,诸位难道还闻不出来?”
他环顾四周,再次道:“其三,如果要猜测栽赃陷害的主使和原因……我想,在座一些人心里比我更清楚,就不用我直接点明了罢。”
安静片刻,蓐收开口,打破沉默道:“此言不虚,确实有理。”
他能看见苏雪禅的灵魂,那是足以令任何人惊惧避让的一片纯白,可就在这一刻,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他——阻止一位神明将这个事实宣之于口,于是他也明白了,他只能在黎渊之后接一个无足轻重的首肯,将更重要的事实吞进自己的喉咙深处。
望舒的死亡……难道真得仅是人力设计,而无天意允诺吗?
握着黎渊炽热的手掌,苏雪禅觳觫不停的身躯总算感到了一丝平和之意,就在此时,座上良久不曾说话的帝鸿氏终于道:“两方皆是疑窦多生,既然如此,孤有话要问菩提木。”
苏雪禅蓦地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帝鸿氏。
帝鸿氏掌中金印骤放光华,竟在刹那分开了苏雪禅和黎渊相握的手掌,苏雪禅猝不及防,当下惊叫一声,被隔绝在一片薄薄金光后!
身后护着的人被一下抢走,黎渊回身怒道:“帝鸿氏!”
“稍安勿躁。”帝鸿氏并不对黎渊在众目昭彰下的无礼而感到介怀,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昔,“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严肃以待,想必诸位金仙也会赞同孤的做法,莫要违背众意啊,应龙神。”
黎渊双拳紧握,但前有心怀叵测的帝鸿氏,后有疯癫如魔的羲和,更不用说满天金仙注目,他就算再怎么肆意放纵,也只得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强行按捺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