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贺琛开口点评今晚这出戏,浑身匪气与霸道,瞬间无影无踪。他娓娓而谈,将戏词中可圈可点的地方拉出来慢慢讲。不失偏颇,总能表扬到点子上。
冷佩玖算是真明白了,贺琛在这方面的造诣,不比内行差多少!不说军长唱不唱得好,但在听戏这回事上,贺琛也敢说是资深专业者。
念白如何,某句戏词怎样改更好,哪里的手势怎么搁更有味道,贺琛简直侃侃而论。最初冷佩玖揣了满腔的热情,准备接受一番大肆夸赞。本来么,伶人唱得好,就是想得到票友们的追捧。
没想到贺琛点评如此仔细,冷佩玖不禁正色起来,听到赞同处,频频点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钻研上了!
贺琛出口成章,肚子里很有些文化。冷佩玖没上过学,识字念书都是在师兄弟那里自学的。没出名时,用老戏本,怎么写的就怎么唱。待他出名后,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学士。这些人自愿为他改戏本,写新戏。慢慢的,冷佩玖便知其中的好了。
清末民初,文人与名伶凑一块儿,并不罕见。好些胸有大志无处挥泄的学士,便把一腔热血融进戏词里。
今晚这出精改后的《王宝钏》,便是出自北平大名远扬的李郎之手。李郎,名鸿志,祖上清朝为官,世世代代包揽“三鼎甲”。就他个人来说,文学造诣颇高,且也是个痴到疯魔的戏迷。
两人讲到最后,均有些激动。贺琛下床,从书桌上拿来纸和笔,竟一人书写,一人比划,兴奋上了!
这场面,落在外人眼里,定是感人肺腑的。都道是知音难觅,谁曾想又威又煞的贺军长,有一天竟愿为戏子动笔改本,钻研琢磨,大半夜不睡觉?
这面子,冷佩玖独一份儿!
说到劲头上,冷佩玖也忘了两人间的阶级隔阂,更忘了贺琛是个军长。他手舞足蹈,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睡衣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刚比完最后一个手势,额头上铺了晶亮的汗水。
他说:“军长!你与我写一出新戏吧!我来演,好不好?”
“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伯牙与子期,钗头凤词怨相和的唐婉与陆游。再者,志邈浮云歌团扇的班女与刘骜。太多了,军长,我们来排个新东西,可好?!”
贺琛没说好不好,这些历史故事,他均略知一二。伯牙子期敬知音,唐婉陆游献痴情,这班女与汉成帝的故事,大约说的就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故人变心之无奈。
冷佩玖想演这些轰轰烈烈,情关大开大合的戏码,究竟是为何?
贺琛抿了唇,坚毅的面部线条是昏黄的灯光都柔和不了。他慢慢放下手中纸笔,攥着冷佩玖的手腕,问:“小玖,你莫不是……真喜欢上我了吧。”
冷佩玖心一热,他眼睛里水光泛滥,谛视着面前这位军长。贺琛穿欧式睡衣,剥掉军皮,健硕的肌肉藏在衫下,胸前起伏的纹路没入衣襟,周遭的劲儿是不一样。
这时候的贺琛,看起来是位风流英俊的公子爷。他眉头微蹙,手指火热,一抬眼,也是能引得男男女女为他奉献牺牲的主儿。
冷佩玖虽然说过——军长,我跟你。军长,你要了我把。但他从不把“喜欢”啊、“爱”啊什么的挂在嘴边。这些感情都太珍重,又慎重。说出来了,就很轻浮。好似随口一句玩笑。
在这个年代,喜欢谁变得很自由,不喜欢谁也变得很快。今个儿喜欢了,穷追不舍;明个儿有更好的人了,又弃之如敝履。这是喜欢?这是闹着玩!
在冷佩玖心里,喜欢和爱,都太神圣。要是说出口,就得一辈子。往后痛苦也好,痛快也好,悲伤幸福,他都敢于承担。
现在,贺琛问他,你莫不是真喜欢了我?
冷佩玖拿不准,他承认贺琛是位不可多得的知音,也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星赶月般追逐贺琛。但纵使他在戏里尝遍了千百种爱,经历了无数悲欢离合,现实里,他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一段感情。
这是不是喜欢?
冷佩玖不知道,他慌了。
人一慌,眼神就乱。眼神一乱,明察秋毫的军长,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等冷佩玖给出答案,贺琛先发制人。他将冷佩玖提到跟前,让他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好。接着贺琛拢了被子,将冷佩玖的后背罩住:“盖好,别回头凉了。嗓子坏了没法儿唱戏。”
贺琛又说:“小玖,这些话,我只问你一次。你要是还想在我身边,你就老老实实回答。”
冷佩玖打了个颤,终是点点头。
“其实老子早就想问,但一直等着你自己说。可过了这么久,既然你不说,我就问了。当初在北平,你是另有企图,还是真的一见钟情。”
贺琛问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沸水蒸煮冷佩玖的心。
冷佩玖咬牙,说:“军长,佩玖想跟您,是因您的将领之姿。佩玖唱惯了王侯将相,那都是假的。而您是真的,真的在我面前,就坐在那儿。”
贺琛说:“第二,小玖你摸着心口回答老子,这般热切地想要留在我身边,是间谍特务,还是隐情难叙。”
冷佩玖答:“军长,我没有。”
他这次回答得十分干脆,一如刚进贺公馆那天,他跪在地上铿锵决绝地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我是真想在军长您身边,留我吧。军长,留我吧。”
冷佩玖的声音湿软动听,又夹了些楚楚可怜。贺琛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小玖,我问了,你答了。我就信你一次,但你也要记住,如果哪天老子发现你撒谎——”
“我贺琛杀人,还从没手软过。”
一个“杀”字,震得冷佩玖抖如筛子。他连死人都没见过,更别说杀人。
两人因戏相识,闹过不快,有过怀疑。如今虽也因戏相知,把对方当作了知音,可冷佩玖明白,贺琛这种薄凉的人,向来公私分明。
他说得出口,也绝对能做到。
冷佩玖垂下眼,敛了无数风花雪月,他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留在贺琛身边。可贺琛不明白。他也不敢说!说了,就是两条人命。说了,就是数百人的安危。
冷佩玖在赌,赌一切真相大白前,贺琛会先爱上自己。如果贺琛爱了,会不会从私心上网开一面?冷佩玖想过,这无非是痴人说梦。
但事在人为,不努力一次,谁又能知晓结局如何。
冷佩玖乖顺地伏低身子,主动抱住贺琛的脖子。他喃喃道:“佩玖明白,军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留我,只是养我,包我,不入情的。佩玖分得清。”
这话没错,也符合贺琛最初的设想。是这个理儿,在开战之前,在国家一日没有解放前——谁说爱情,谁沉迷爱情,谁就是他娘的是个蠢材。国没了,家没了,留着爱情有何用。
但真正听到这段话从冷佩玖的口中说出,贺琛居然怀了些不忍。这些情绪缭绕,堵在心口,挥散不得。往上没出口,往下也沉不住。
一口郁气,就这么吊着。
贺琛难得在心头一叹,他轻轻抚摸冷佩玖的后颈。那里有软软的短发,细腻的肌肤。再往下,是一根不屈的脊骨。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说:“小玖,要跟我,你就要做好准备。老子脾气不好,跟那些文人不同。骂人不过脑子,军队里都是些糙人。若你前些年遇上我,可能还没现在这么暴躁。你运气不好,晚了一步。以前骂过你的,我给你道个歉。”
冷佩玖一听,眼泪结成壳儿,罩在眼睛上兜不住了,以为是要赶他走。贺琛冷面阎罗的封号在外,哪有他给别人道歉的理。
冷佩玖挣脱开来,刚想辩驳:“不要道歉,军长,我……”
“别打岔,你听我说完。”贺琛说,“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出格的事,惹了老子,照样骂你。后面这个地方,其他人要是碰了,老子先干死你,再两个一起枪毙!这是跟着我的条件,你记好了。”
“小玖,我贺琛即为军长,免不了有一天要打仗。打仗这个事,是死是活,谁也说不准。所以,跟着我吃好的用好的,赶紧享受了。不要动情,不要用真心。我贺某无福消受,也不需要谁这么对老子。”
冷佩玖微张嘴,震得说不出话。贺琛跟他说这些,表明是真想留他在身边。可有朝一日,分别在即,贺琛能全身而退,他冷佩玖行吗?
冷佩玖一抖,直接哭上了。这样的行为过于女儿柔情,也过于懦弱。可他十七年来,就这么一次。唯一一次,想要留在谁身边;唯一一次,充满了内疚感。
冷佩玖擦擦泪水,问:“军长,前路无论如何,佩玖都随你去,好么?”
贺琛见不得他啼啼哭哭的样,女人似的。且好说歹说,当他前面的话都喂狗了?!贺琛皱眉,语气不快。
“老子说的话,你他娘都做耳旁风?!要是这点都拎不清,明天就给老子滚蛋!哭什么丧,老子还没上战场就这副模样。晦气!”
冷佩玖赶紧止住哭势,没想到用力太猛,打上嗝了。他捂住嘴,还是忍不住一抽一抽的,巨响。
太丢人了!冷佩玖脸颊绯红,压根不敢拿正眼看贺琛,又忍不住偷瞄。两人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儿,结果双双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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