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是头一遭,贺琛从戏词里听出了些不同。戏词有改动,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他看着冷佩玖在台上一步一步走,一字一字唱,不禁有些呆了。
当年彩楼前,错打卖花郎的王宝钏也是一倾国倾城的烈马女子。冷佩玖人戏合一,真将自己当作了那为爱情不惜与家父反目成仇的三小姐。她高登楼,扔绣球,抛出去的,是一生执念。
再往后,战事告急,夫君投军别窑。这一去,就是十八年。苦苦等候的十八年,无人问津的十八年。容颜老去,独守寒窑的十八年。
王宝钏去了锦绣,布衣钗裙。而这时,她苦苦等待的夫君,早已在他乡有了代战公主,夜夜春宵,还能记得回来的路?
冷佩玖唱着唱着,竟唱出了最真的泪。武家坡前,指着西凉高声骂,他亦是她,他们高声质问,高声证明:贞洁烈女我王宝钏!
薛平贵震惊,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不复当年彩楼前!岁月已过,十八年前是什么样?相府千金,绝美动人。
贺琛听到心里去了,他入幻境,生一梦。
冷佩玖就是那为戏而生的仙子,他淌过千百年的河流,从时空里走来。他轻歌曼舞,带着永恒的爱意,水袖一抛,赢得一生天上人间。他诉说满腹思念,人生疾苦。他将一世寒凉掷在众人面前,把真心拿出来给别人看。
冷佩玖唱得沉醉,唱得不管不顾,他领着一众人,亦或是独独领着贺琛一人。唱着戏,带着情,从魔幻的上海,一步步走回北平。
他们走过了彩楼,走过了寒窑;走过人间仅存的吉光片羽,走过了四九城的海棠与城楼。
最后,冷佩玖带着贺琛,走回当初相识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回过头,满头点翠珠花耀人眼。
金戈铁马都忘了吧,将军,洪荒吞噬时光,我给你一个家。
贺琛回过神来时,也不对,他魂都快被唱没了。等他再听清戏词时,冷佩玖已唱到最后一折《大登殿》。此时薛郎功业已成,正在加封进赏。
独守寒窑的王宝钏做了皇后,她终于见到了代战公主——那个年轻美貌、从今往后要与自己一起分享夫君的人。
王宝钏一声叹:代战女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
戏越来越好,台下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这真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守得云开见月明,夫君做了皇上,自己做了皇后!守住了贞洁与忠义!
所有人都在叫好,唯有贺琛一人,听得皱起了眉。不对,这不对。这不是冷佩玖在唱词里传达出来的东西。别人都只听得了团圆、荣誉与完美,独独贺琛一人,听出了隐忍、不甘与酸楚!
此时还有一人,也愤懑至极。
苏老板一拍桌子:“好一个薛平贵!凤凰男飞上枝头做了金龟婿,取得如花美眷!冷落十八年不说,还有了代战公主!最后竟正室小三一起抓!”
可这,就是戏。冷佩玖跪在地上,哭着讨一封号时,贺琛心都要碎了。你起来!真他妈丢死人了!想当年你也是一鲜衣怒马,快意豪爽的烈马女子!你这是做什么!
为何要为一个男人,这般委曲求全!
贺琛突然愣住了,原来,原来爱情是这般。从不公平,付出不等收获。男人的薄情,总是没有下限。王宝钏伟大到愚蠢,冷佩玖便生生演活了那些隐忍、伤痛与责任。
贺琛忽然想把冷佩玖揽入怀中,告诉他,别唱了,小玖,你别唱了。
这天,疯魔的心无旁骛的冷佩玖,悄然带走了贺琛的心魂。他们之间,迸出一种由戏而生的惺惺相惜。
贺琛开悟了,冷佩玖就以这样的方式,直截了当地闯入了他心尖的一亩三分田。
这天,人声喧嚣,叫好声排山倒海。戏台上的灯光如梦如幻,冷佩玖美得闪闪发光,一切浓墨重彩,最后都朦胧如烟。
台下人疯了。
冷佩玖一抬眼,眼里满是泪水,贺琛震彻地忘却了世间万物。
直到冷佩玖退场,贺琛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大手一挥,从腰间抽出手`枪往桌上狠狠一拍。
贺琛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声吼:“你们今天给我把后台守住了!他娘的敢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别怪老子的枪子儿不长眼!”
贺军长头一遭,连军帽都忘了戴。他急匆匆地跑下来,再风驰电掣般走进后台。冷佩玖刚在单间里擦了泪,眼睛红红的,楚楚可怜。
身后大门猛地打开,又关上。冷佩玖一惊,转过身来。
贺琛踩着军靴,在地板上一步一响,如踩在两人心上。他的眼睛也分明有些湿润,近了,站着却不说话。
冷佩玖没见过贺琛这样子,他小心翼翼开了口:“军长?”
贺琛慢慢抹一把脸,将周身繁华的冷佩玖拉入怀中。
很久,他才说:“小玖,你不要做那王宝钏。”
冷佩玖一愣,复大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第33章 红拂传
贺琛因这出戏迷了很久。
听得出个好儿来的票友,也是疯得出奇。梨园行里的老话——“不疯魔不成活”,用在这帮戏迷身上,比安在伶人身上,合适多了。
当天晚上,贺琛没等冷佩玖卸完妆、换完衣服,就着那一身明黄艳丽的皇后装给撸了回去。
贺宇临时受命,带人堵在冷佩玖的单间门口,枪杆子一竖,横冲直撞的戏迷们愣是一个都没进去。
总管事没见过这场合,他不知道在北平,那些资深票友能干出的疯事,可比这个多多了。太太小姐公子哥儿们围了一圈,乌泱泱的,劲头还在,大半夜比狗还精神。
当时有人呼号:“贺军长这是要只手遮天?!还有没有王法了!行动言论自由,军长这算什么意思?!”
贺琛带走冷佩玖的时候,撂了这么一句话:“老子就是王法!”
也可见是为了美色,胆大包天。
相比后台的疯狂,苏穆煜听完戏,二话不说抬起屁股就走了。连鸣拿了外套追出去,戏院外霓虹闪烁,好似整个夜不眠的上海,生活才将将开始。
连鸣叫了几声,苏穆煜低着头往前走。神色沉静,魂魄还没归位。五彩灯光映照在他脸上,睫毛处抖落一阵卷着金粉的落寞。
世界在前方一分为二,天如泼墨,人世一片纸醉金迷。霓虹闪烁,大厦亮如白昼,豪车穿梭,金蛇似的大街,广告牌的夹缝里,都飘荡着旖旎迷梦。
这是一个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世界,就像刚才那出戏里,苏穆煜听得痴了,入了境了。真切地摸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
连鸣听不太懂,但艺术欣赏总该是相通的。冷佩玖的唱、做、身段、眼神,那是做不了假的。既然能互通,连鸣多少也听出了点悲情来。可在他的印象中,这明明是一出爱情剧。
连鸣不懂戏,总归懂苏穆煜。
苏老板在繁华的街头游走,撞了人也不抬头。连鸣跟在后面帮忙赔礼道歉,还得注意他的脚下别磕着。
大上海歌舞升平,舞女在门口抽烟,夜场里爵士狂欢。可这一切同刚才冷佩玖给予的幻境来看,简直不值一提。
苏穆煜走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丹桂园。他停下来,于泡沫盛世的流光溢彩中回首。
这个位置,看不到了。
看不到彩楼,看不到武家坡,看不到倾国的王宝钏,也看不到那个真挚的冷佩玖。
他的魂儿像是回来了,脸上深深的酸涩已然不见,只是眉中的痛,还有丝丝余痕。
苏穆煜忽然问:“连鸣,你说爱情与责任,如何能两全?”
“这个问题太宽泛,倒不如说,你从冷老板那里听到了什么?”
连鸣说话一向很有技巧,切入核心也比别人更精妙准确。
苏穆煜沉思片刻,收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说那王宝钏与薛平贵之间,究竟是爱情多一点,还是道德的束缚、责任的枷锁,更多一点。”
“世人总把这个故事当□□情典范。为爱苦守十八年,多么的忠贞、坚韧、伟大。可有谁,曾真的问过王宝钏,你究竟苦不苦,在那空白的十八年里,究竟累不累?”
连鸣知道苏穆煜的戏魂儿还没走,那冷佩玖还真是个人物。不仅唱到人心里,还要把人的魂魄一并勾了去。
连鸣毫无他法,只能斟酌词句安慰他:“在那个时代,守节,就是德。嫁给一个人,实则嫁给一座牌位。等到死去,又获一牌坊。于家族来说,这是荣誉。”
“是荣誉,也是责任。”
苏穆煜较起真儿来,可见冷佩玖“害人不浅”。
“怕是疯了、傻了,才要这样做。你说那王宝钏寒窑十八年,上了金銮殿,乍一见美貌年轻的代战公主,换做是冷佩玖,他不得疯了!”
连鸣想说可不是疯了,疯得厉害,还要你们跟着一起疯。但他没搭话,等苏穆煜自顾自发泄一通,就像看一出电影、一本书,结局不尽人意,总要吐槽一番。
苏穆煜惋惜道:“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做了十八天的皇后,秘密死亡。你说这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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