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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 番外完结 (唐酒卿)


  川子宁愿将自己变成耗子、变成野狗,他一定要出去!他蹬着麻袋一角,口中撕咬时来不及吐便直接吞下去,喉咙刮得火辣辣的疼,他疯子似的啃咬,终于听得“刺啦”一声,麻袋破开头能钻的口。
  川子吐掉绳子,将双臂探出去,卡了肩臂也顾不得,只能死命地向外挤,将脑袋跟着递出去。洞口紧紧勒着他的胸腔,他呛声扒着壁,指甲被刮得掀掉也感觉不到痛。他挣扎着身体,面朝下跌在车里。木板被撞得“咚”响,他下半身还在麻袋里。
  马车应声喝止,前边谈笑的男人下来一个,抽着马鞭绕向车厢。
  川子听见男人开锁的声音,他心脏骤急,暴雨仿佛涌在他小小的胸膛。
  “都他娘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拉开车厢门,探进头来,挥着马鞭。
  外边日光刺眼,他眯眼陷入一瞬间的漆黑模糊,骂声也跟着迟缓。
  川子突然暴起,他用尽了昨日那一个馒头的力气,像他曾经在田间跟人摔跤似的,倏地蹬扑向男人。男人的口鼻被川子的脑袋撞了个结实,他顿时两眼泛酸,边低头捂鼻边呵斥起来。
  川子带着麻袋摔滚在地,他弯腰爬起来时男人已经拽住了他的后领。川子口中发出幼兽走投无路的嘶喊,他绝望地咬向男人的手,蹬掉麻袋,踹着男人的裆下。男人立即松手,川子摔地就跑,狗似的四肢着地,甚至摔了一跤才爬起来。
  背后的怒骂几乎要抵在后脑,川子不敢回头,他把这一生的努力都用在这双腿上,他把过去在山间奔跑的力气都灌在这双腿上。
  跑!
  川子咬紧牙关,泪眼模糊,在风中甚至分不清表情是哭是笑,五官都在这一刻变得狰狞像兽。他冲向深林,踩着乱石和荆棘,像飞一般的跑。
  跑啊!
  川子哽咽着。
  跑回去就能见到娘了。


第35章 顾深(下)
  川子跑得气喘吁吁依然不敢停,他钻在杂草灌木中,枝丫抽在头面,他抬臂遮挡,双臂被打得火辣锥痛。耳边什么也听不到,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川子浑浑沌沌地跑,直到被绊倒,身体跟着倾斜翻下坡,滚进溪流中。他撑身时,双臂正在颤抖。他还想跑,却发觉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川子以肘撑身,让上半身爬出溪水,伏在了泥草上。他大口喘息,只觉得天旋地转,终于埋头在草间呕起来。
  直至日沉西山时,川子方才缓上来。他的手哆嗦着摸索在胸口,掏出已经被压成饼似的馒头,就着溪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肚中有了底,他便扶着树,缓步走着。
  漆夜似梦,川子辨不清真假。他身上阵冷阵热,只是这样走着,好像便能走回家去。他在后半夜触到自己浑身滚烫,泡湿的衣裤兜风夹凉,他烧得眼前晕眩,连自己的喘息声也隔去了云端。
  川子栽倒在地,起身不能。他似听得了犬吠,一双靴踩过荆棘枝叉,止于他的眼前。
  川子烧得凶猛,身上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额间的冷帕更是彻夜不停的更换。妇人倚坐在榻边,为他低哽拭泪,那玉似的手拨开他的湿发,一次又一次地轻抚在他额头。
  川子在梦中是惨白的,他像是陈列在日头下的尸体,除了供于暴晒,再无用途。他是如此的贪恋那手指,它让他记起了一个女人,却忘记了她的样貌。接踵而来的疼痛已使得他招架不住,他离开了家,好似永远也回不去了。
  川子不知所谓,他只是在这烈火一般的煎熬中啼哭起来。他畏惧着一切,因为他记不得娘的样貌了。他唯剩的勇气被病痛剥夺,变回毫无防备的稚儿,啼哭便是唯一的发泄。
  妇人环住了川子,那温柔暖和的肩臂成为川子躲藏的堡垒。他倚在其中,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昏暗。
  川子醒时天已大亮,他呆傻地侧头而望,不记得逃跑,也不记得瑟缩。他望着窗外景,像是很久不曾见过花草。
  门开时进来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照川子的床沿坐下,探手摸了川子的额。
  “稍等片刻。”男人声音洪亮,“粥便来了,吃些东西再开口不迟。”
  川子目光挪向他,男人不由暗赞一声,见川子双眸锐利明亮,瞧不到半分该有的害怕。
  这一双利眼,却并非天生。
  “我姓顾。”男人正色道,“单字志。此处乃沿江镖行,不必害怕,昨夜便是拙荆在陪。我们夫妇两人虽尚无子嗣,却已有徒弟七八,不是坏人。待你能开口之时,告知家乡,我便差人送回。”
  顾志光明磊落,川子却没能归家。因为他能够开口之时,脑中却空白一片,休说家乡,连娘是何等模样也记不起来。顾志夫妇带着他屡次沿江上下,在城镇间多般打听,却始终未寻得川子家在何处。顾志不忍将他置于旁人,便收在膝下,成了小徒弟。
  “既记不得名,便随为师姓,就叫顾深吧。”
  顾深从此为寻个“归”字奔波半生,他先任镖师,后担捕快,日子清贫,脚却从未停过。不论是沿江诸城,还是南下众地,他都挨个寻访。可是哪里都是陌生地,“娘”的记忆逐渐被师娘的温柔填补,“爹”似乎便该是顾志那样顶天立地的好汉。
  可是他亦不明白,自己怎地还不停下来。他像是被推动着,在这场漫无目的的跋涉中跌撞前行。他背负着自己的债,此生都没有尽头。
  铜铃清脆,顾深已追到了山神的身后。他慢下脚步,走在山神身侧。山神被藤条积压,已经变成拖泥而行的丑陋怪物。
  顾深近一步,便觉得心中柔一分。他问山神:“……你可识得我。”
  山神柔情似水的环抱着小野鬼们,对顾深视而不见。顾深跟着他,自己尚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着他。顾深像是着了魔,变得不由自主。
  苍霁背起净霖,踏步凌身,踩着摇晃的树枝追上去。他们俯看下边,草丛间奔跑而出的小野鬼越来越多,它们追着山神,山神来者不拒,将它们妥帖地安放在藤条间。
  “如此多的小野鬼。”苍霁说,“此地死了多少孩子。”
  “成百上千。”枝头风盛,净霖和石头一起拽紧苍霁的衣,被风吹得长发飘散。他说,“他们将人捉来囚禁在此,强迫女孩儿们接客,诞下的孩子再转卖出去。你看城中屋舍修筑分划严明,孩子诞下来如何能好好照料,卖不及的便死在城中。”
  “全埋在了山间?”绕是苍霁铁石心肠,也须被这漫山遍野奔跑的小野鬼们惊骇到。
  “许是喂给了邪魔。”净霖指尖收紧,陷入难见的空白。苍霁看不见,说出这句话对净霖而言绝不容易。
  “稚儿亦是凡体肉胎。”苍霁说,“人便这样对待人,作践至此,反倒连猪狗都不如。那邪魔盘踞此地时日不短,又由人投喂,只怕不好对付。”
  “想来确实不好对付。”净霖拨开苍霁的发,让他看向山神,“他非神非妖,亦不是邪魔。他诞于此地,由群山天灵加注,方才得以化成这个模样,能够行动自如。你知他是谁吗?”
  苍霁见山神蠕动,无数藤条像蛇蟒一般延爬,可是小野鬼们分毫不觉怕,它们安详地躺在山神的臂弯中,听山神在月下哼唱,带着他们摇动在星夜。
  他们皆唤他为“娘”。
  苍霁有些艰难地确认道:“莫非是顾深的娘?”
  “是顾深的娘。”净霖道,“亦是这世间所有在此罪途中饱经离苦的儿女们的娘。”
  所谓万物生灵,草木亦有心。群山听得见儿女们经年累月的哭声,亦看得见无数追寻至此的母亲。山中之城坚不可摧,群山日夜聆听,那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的哭喊浇灌着天地灵气。在这愤恨与憎恶之间仍饱含着最为赤诚的爱意,人神共愤之事未引得九天垂青,却叫山石为之所动。
  顾深的娘兴许也曾追至此处,不知是多少年前,强壮的妇人倚墙而听,为城中彻夜不息的哭声肝肠寸断。她亦追了半生,追得白发遍生,追得双目已瞎。
  吾儿,吾儿。
  群山之外的呼唤经久不衰,山石随人垂泪,草木因唤得心。它们变作她们,成为非人非妖之物。
  “其中若也有顾深的娘。”苍霁说,“她为何不理会他。”
  “顾深离家时不过六七岁。”净霖说,“如今已过了三十多年,即便他娘仍活着,也不一定认得出。”
  苍霁停了身,他居于树梢,见群山风啸,似乎也能听见那一声声呼唤。
  “我不明白。”苍霁说道。
  难道顾深多年艰苦,半生所累,便为得是一场素不相识的相见。即便苍霁不知苦,也在这一番咀嚼中尝得些苦涩。他舌尖化开的是锦鲤初识人情的味道,从冬林到顾深,皆是一个苦字。
  这世间情字,难道除了苦,便再无旁的了吗?若是如此,做人又有什么值得愉悦,尚不如生而为鱼,沉眠清池,不识旁物,自在一生。
  他二人于高处旁观,见顾深亦步亦趋,好不凄凉。正静待时,忽闻风中渡来醉山僧的声音。
  “此物混沌未开,善恶难辨,虽有除魔之功,却也负杀人之罪。况且草木之心不似磐石,旦夕经转也是常事。若他来日以杀生为欲,岂不正是此地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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