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爱不及,哪里会怕。”东君说,“诸位兄弟都是在下的心肝儿肉。”
“我劝哥哥的心头刺还是早日拔去为妙。”净霖缓缓讽笑,“若不日成了心劫,疯的就不止醉山僧了。”
“为了我心刺早去,便叫我看看真容,如真是净霖,我巴不得早日团聚。”东君音落,便见亭下水注疯涨而起。
“既然想团聚。”他一指向下,“便去陪他好了。”
水浪旋集成龙,群扑而入。小亭摇晃,净霖稳身不动,他甚至叠了帕,连个眼风都欠奉。水龙未至,幻境先天崩地裂,只见花鸟瞬散,那晴空裂口,震得全境剧烈晃动。晴空裂口渐大,先是露出双手,然后扒出苍霁的脸。听得“噼啪”地崩裂声,苍霁甚至毫无耐性,从晴空猛坠跃下,字句咬磨。
“还人!”
东君折扇挡芒,抬头喊道:“不还不还!今日便将他煮来吃了!”
苍霁落于池中,水花迸溅。东君便觉黑影瞬现眼前,他不急不忙地一扇搭在苍霁的拳上,如同止住稚儿玩闹。风自身侧顿刮向后方,听得池沿震飞,苍霁气息未定。
东君见自己扇隐约凹陷,便道:“听闻你很厉害,便叫我也领教领教。”
苍霁拳面一重,整个人不及回神,便已沉进池水。东君不过是扇面轻拍,便似如泰山压顶。
苍霁挺身而起,东君足下踢点,口中振振有词:“不过尔尔,如何?吞了醉山僧多少灵气,今日便给我吐多少。”
苍霁被这下压得几欲翻吐酸水,听东君笑道。
“我便是最不讲道理的人。打吐多少算多少,吐不出来嘛,便只能往死里打。”
东君每说一字,这地面便崩陷一寸。他甚至不必如醉山僧一般横杖怒目,他只是这般风轻云淡地立着,苍霁便已领教了“君神”到底该是何等威慑。从水中仰视东君,那皮囊之下灵海似如广袤无垠。净霖是取之不竭,却从未有过这般直面显露的骇人之景。灵气波涛之间,屹立着东君的本相。
东君的皮面生得有多美,那本相便有多狰狞。怒相形如恶神,张牙舞爪地静立在灵海。
苍霁胸口一滞,灵气疯转,竟是本相畏惧,自行退了。他骂声尚未出口,便觉得双耳锥痛,陡坠深水。沉身不到片刻,又觉得背后贴上人。唇间覆贴,苍霁口齿间登时血味横蹿。发缕挡面,苍霁反手摁住了净霖的后脑,用力地横扫着那点血,甚至反客为主,纠缠不休。
净霖手脚冰凉,探手揪住苍霁的发,可是苍霁浑然不觉,他在方才的威压中刺激颇深,更深更深的念头喷涌而出。
吃了他。
现下便吃了他!
净霖腰间紧箍,甚至难以喘息。苍霁喉中吞咽,净霖只觉得舌都要被他吮吞掉了!水滑在颊面,净霖亦生出种要被吃掉的错觉,他身陷苍霁的臂囚,几乎要被苍霁揉碎吞咽下腹。
东君掸净袍,见醉山僧拖杖而行,他随手从袖间摸出两果,抛了一只给醉山僧。
醉山僧接了,道:“人呢?”
“这我怎好回答呢。”东君啃着果,“兴许现在是活的,下一瞬便死了。”
“你已知他是谁?”
“原本猜到了一星半点,如今又觉得不像。”东君摩挲着下巴,“此人真真假假,滴水不漏。你若猜他是谁,他便学着像谁,倒让我游疑不定了。不过那鱼有点意思,你道这鱼像谁?罢了,你未见过。”他“嘎嘣”地咬碎果核,嚼动在齿间,“喉生逆鳞,口吞百物——这不是苍龙之能么?”
不待醉山僧回答,他又道:“不过他如今尚为锦鲤,只道有化龙之资。何必着急?放他过几日又何妨,即便来日真成祸患,区区一条龙,也翻不起风浪。当日苍龙何等威慑,亦被黎嵘枪刮鳞片。他如无师父带引,光凭吞食就想独步天下,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防患未然,你都看不破那人,我岂能放心容他养条祸乱之物。”醉山僧降魔杖一震,“我定要捉他二人。”
“谁说我看不破!”东君哼哼,“只待我再……”
他话音未落,便觉风声一紧,面前水珠炸溅,苍霁转瞬抡起东君的衣襟,但听“砰”地巨撞,东君竟被掼于地面。
苍霁双目被遮,净霖喘息混乱,掩着苍霁的双目,贴在他耳边道:“他非人非妖,以相惑人,只要不见,便也有破绽。”
东君轻笑出声,躺在地上眨了眨眼。
“——我想明白了,乖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子不语》
第37章 少年
净霖湿发延身,他唇间被咬破了皮,却被舔得滴血不留,整张脸瞧起来更加颜色寡淡,狼狈得实在不像临松君。东君的话未使他动容,因为料定东君不过是吓唬他。
东君被砸得结实,衣襟皱如波纹,见苍霁闻声一愣,便立即在苍霁臂间翻推一掌,见苍霁倒身后退。他被净霖蒙着双目,唯有一双耳朵辨得清方向。他落地即闪离而出,不待醉山僧下杖,便带着净霖蹿出几里。
“非人非妖。”苍霁浑身滚烫,充沛灵气腾转急躁,正在迫不及待地寻求出口。他压着气息,奔跑着问,“那他到底是何物!”
净霖身滑在苍霁后背,被苍霁拽回捞起。他沉首在苍霁颈边,昏沉沉地说:“他原身乃血海邪魔之一。”
“邪魔?”苍霁纵身山林,不由抬高声音,“他是邪魔!”
“本相即是原形。”净霖唇间经风刺痛,他松开手,说,“你本相会被惊退原因正在此处。”
正因为如此,君父当日立东君,三界犹掀骇涛惊浪,如非梵坛首肯,只怕此事还有待商榷。
净霖音方落,脑后便风声一紧。他撑于苍霁的肩头,陡然松臂翻身下滑,苍霁一脚踏石,稳接住净霖的身形。两人兜风一转,已经迫至险峻山侧。醉山僧从天而降,降魔杖撞击地面,山骤然崩裂,苍霁身斜一滑,抱着净霖陷了下去。
醉山僧欲再追,却见山神根冒地面,将碎裂处扎挡严实。
“你自顾不暇,还要包庇他人。”醉山僧砸杖。
山神根藤纠缠,山间泥土瓦解,似水流动。他像是听不懂醉山僧的话,将包陷净霖二人的泥团捆成粽子塞于身下,藤条抓没,如同吃掉一般。
醉山僧眉间一锁,却并没有如他所言动手拿人。他在原地回首呼啸:“你出来!”
东君探出首:“做什么?”
“叫你助我拿人!”醉山僧说,“你却将两人放跑了。”
“你何时叫我助你,你分明是叫我探查一番,我确实探查了啊,我连幻境都架了。你不仅不夸我,还要埋怨于我。”东君好不委屈。
“这鱼已经畏了你的本相,方才若是你肯神行,休说跑,就是一步他也走不掉!”醉山僧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执杖敲他。
“抓了他他便会说么?”东君转而又问,“抓了他你以为你我二人便能解决?”
降魔杖忽地指在东君鼻尖,醉山僧怒目而视:“你说‘我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了!”
东君在降魔杖的威慑下抬起单掌,老实地说:“我什么也没明白,糊弄他罢了。”见醉山僧色变,他又说,“此刻好像明白了些。”
醉山僧说:“到底明白还是不明白!”
“明白明白。”东君说,“纵然他对答如流,真假难辨,却也有奇怪之处。不论他该是谁,都不应是这般虚弱。你见他屡次涉险,皆靠那条鱼所救,真是奇怪,他若是净霖,必得入大成之境方能死里逃生,既然是大成之境,又岂会被你我追赶,我就是露了原形也未必打得过。不过他举止轻挑,不露真容,刻意冒充也是有的。只不过。”
“只不过?”
东君说:“他叫哥哥还怪好听的。”
“闲话休提!眼下如何。”醉山僧看向山神,“杀不得除不掉,难道便留他在此?”
“你不是嚷着要捉他回去吗?我正想看看你如何捉。”东君说,“此地群山皆是他的本体,你须得把它们都扛去追魂狱方算‘捉住’。”
纵然是醉山僧,也做不到扛山登天。
“我念他慈心为儿,也算除魔,便替他讨个宽恕。但若放纵于此,疏而不管,日后怕也会再生事端。如此,便不如就渡他一渡。”东君说道。
“你要渡他成神?”醉山僧愕然,“休说笑话!你我须得先禀报九天,由君上……”
东君随意道:“我回头再给他说便是了,区区一个掌职之神,不打紧。”
醉山僧似有踌躇,他忍耐片刻,凑近东君耳边,小声道:“你若先斩后奏,君上必然不会高兴。”
东君亦小声说:“你见他何时高兴过?没事,自家兄弟。”
醉山僧见东君坚持,终不再谈。只是他被绕了两圈,便忘记问被山神吞纳的两人如何处理。待回头想起来,既找不到东君的影子,也丢了净霖二人的踪迹。
东君笑嘻嘻地哄得他晕头转向,拍过苍霁的一只手却始终背在身后。醉山僧不知,他那只手露了半截白骨,竟是被烫融掉了皮肉。
净霖扶地缓神,侧旁的苍霁已经缩成一团,变作衔尾锦鲤。他一口吞了太多,又遭逢东君凶相威压,致使体形难撑,需要变回原形缓慢消融。净霖倒于一旁,听闻根茎涌没泥土的声音,觉察他们渐陷于根茎与泥交错封闭之中,不仅越陷越深,而且越陷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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