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腰侧晃起铜铃声,催促着他跟上去。铃声敲醒了顾深,却没有敲醒净霖。他的目光流连在铜铃上,仿佛见得什么故人。
石头小人从袖中跳出来,追到顾深身侧,蹦起来摘够铜铃。铜铃绕着顾深,藏进了他腰带里。石头落在地上,看着顾深带着铜铃追向山神,不知为何,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苍霁蹲在它身后,一指摁在它的草冠间:“拿的回来,急什么。”
石头抱着苍霁的手指,被他带上肩头。
“你既一言不发,想必已明白些缘由。”苍霁看前边,“此物非妖非魔,不具恶性,却背杀孽。我观他没有灵海,内外皆是一团混沌。他到底是什么?”
净霖脚踩白骨,垂头静观片刻,道:“若我猜得准,顾深便回不得家了。”
“这跟他什么干系。”苍霁说道。
“既没干系,又有干系。”净霖不留情地轻踢开白骨,“此地本是风水宝地,却由人乱了天灵。此城为人所造,却置于深山,既不通道路,也不入外人。城中只有一条通外之道,筑了重门铁锁。妖怪尚觉无法逃脱,更何谈凡人。”
“倒像个石罐。”苍霁说,“四面环山,天然险阻,人住此处多有不便。但城中修筑精心,也不似逃灾逃难。”
“确实为逃而筑。”净霖说,“却是为罪责而逃。冬林杀陈氏四口便能引去罗刹鸟,此地死万人却不见邪祟物。分界司没有察觉,是因为黄泉没有通报。”
“怎么。”苍霁问,“此地有阎王亲戚吗?”
“阎王怕不敢认。”净霖稍作停顿,“多半是杀人之后,连魂魄也一并吞了。”
“那这么多小鬼从何而来?”
净霖看向苍霁,道:“稚儿们死得早。”
苍霁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城不是桃源乡,而是藏人巢。冬林境中曾有一段话,‘那一车女孩儿尽数冻死了’,中渡虽广,但能到冻死人这等地步的,不正是我们来的这条路吗?”净霖微顿,不再继续。
却依然听得苍霁问出了关键。
“为什么。”苍霁神色冷冷,“只将女孩儿送过来。”
第34章 顾深(上)
为什么只将女孩儿送进来?
因为她们不仅能够维持城中原住民的生计,还能让城中原住民发家。她们或鲜嫩或成熟都无关紧要,因为进了城门,她们便会成为一种人,成为永不见光、生不如死的那种人。
那一列列的马车从中渡各地汇聚而来,又从这里分散出去。密封的车厢里拥挤的都是十几条无辜的命,不论是不分年龄进来的女人,还是不分男女出去的孩子,他们一齐变作了其他动物,不再是人,而是供人买卖的牲口。他们脖颈上套着绳索,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被运向哪里都没差别,因为到处都是长夜。
中渡的牙行成千上万,如若从北往南画一条曲折的线,便能从其中连出一条血泪铸就的长途。这条途中既有冬林冻死的女儿,还有至今孑找不到家的顾深。
这是一处精心构建的隔绝地,巧妙的隐于深山,避开官府。从这里能够延伸出人世间最冷酷的爪,它紧紧攥着丢失女眷和孩童的人的心,又以此为契机拖进更多的无辜。
铜铃唤顾深来到此地,并非是想告诉他家在何处,而是催促他找到心中的执念。
那个有关“娘”的所有回忆。
顾深不叫顾深,在拜师学武之前,他应该叫川子。道士扛着他奔穿山林,用了足足半个月,才跑到了人烟稠密的地方。
川子被道士有意饿得双腿发软,他趴在道士背上,却连跳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他已经哭肿了双目,喉咙因为哭喊哑不出声。不过半个月,他已饿得瘦小干枯,即便是这样趴着,背脊上也是冷汗直冒,胃间甚至连酸水都倒不出。
“这孩子看着要饿死。”称算斤两的汉子转过川子的头,手贴在他侧颈,说,“这他娘的不好卖,谁要搞个病秧子回去?人家花钱来买儿子,不是买主子。这跑不了蹦不得的东西,你叫我怎么跟人说?”
“没病,您看这都是饿的,哪是病啊!要是个病秧子,我抱他不是自找麻烦吗?这一路上府衙盘查,万一死在我背上,还真说不清楚了!”道士原本抄着袖哈着腰跟在汉子后边,闻言赶忙将川子摆弄起来,拉着川子的胳膊掂量着,“您瞅瞅,这骨头,将来长出来保准儿是个能干农活儿的,好养得很,给口吃的就能长。这来买孩子的,不都是为求个能劳能干,将来还能传宗接代的吗。这个都成!我见他娘长得壮实,他还能差?”
“他娘你也见着了?”汉子笑骂,“人怎地没把你给逮着。”
“我头也不敢回,扛着这小子就跑。那女人整整追了两里路,要不是我灵机一动,钻了个林子,还真甩不掉。”
“听着不错,好生养,要是一并带过来了,我二话不说给就你个好价钱。”汉子起身,觉得川子强差人意,随口道,“近来家里死了一批,正急求好生养的女人填缺位。”
道士说:“不是年前才补过一批吗?怎地就死了。”
“小的不好养。”汉子抽了账簿出来,给道士新添一笔,继续说,“北边那群狗日的东西,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一进城便疯了一样的折腾,就那一个月,少说也弄死了三四十个。小的哪经玩儿?挺不过几晚上,还是壮些的好,既能生,也易养。”
“可这不好弄啊。”道士愁眉苦脸,“这种耐折腾的多是乡野村妇,能干农活,人自己就看得紧,根本不给机会。到手了也不好整,那一巴掌呼过来,身板小一些的哪招架的住。孩童抱起来就能跑,路上也不招人探查。要不您跟家里边说说,一次少揽点生意,咱们如今也不愁这点钱是不是。”
道士越说汉子脸色越沉,他冷哼道:“我看你小子是忘了起初的不容易,钱要觉得多,家里边随时能给你减。你怎不想想家里边人有多少,还要养着女人,待秋日一到,上一批‘崽货’也诞下来了,卖出去之前吃的都是粮。”
道士嘘声,不敢反驳。
汉子搁了笔,说:“去,自个去柜上要钱,趁早滚。我告诉你,雪一下来,不论东西南北,都要归家递账簿。若是交不出老爹满意的数儿,来年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也不想被栓回去当种马养吧?”
道士不寒而栗,赶忙赔了不是,疾步去柜上支钱走人。
川子被拖进牢室,他如今手软脚软,连绳子也套不住。汉子扔给他几个馒头,便锁门自忙去了。
川子似乎压着了人,他不是有意的。因为这狭窄逼仄的牢室里密不透风,像是专门为藏孩童凿出来的,连两个成人都横不下,却挤着十几个孩童。他们肩臂想抵,在墙壁上蹭烂了皮肉,随便蠕动一下都能引来含混的哭声。
川子脏指扣着馒头,艰难往口中送,用唾液濡湿屑,一点一点地往下咽。他横着身,眼角淌出泪,泪把眼睛扎得刺痛。
不能再哭了,双目要瞎了。
身子底下的人只动了几下,便没动静了。川子顾不得别人,他扣了大半个馒头,才觉得胃中舒坦些,酸水冒出来。他压不住,只能由着它们沿着嘴角向外淌,川子想呕,牢室里的味道熏得他胃几乎拧起来了。可是他磨着牙,用力向下咽,不叫馒头屑涌出来。
吃一顿少一顿,这两个馒头要藏一半,因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得。
川子就这样横着,下边的人热乎乎地咯着他,让他捂出了臭汗。汗珠顺着往下砸,敲得底下人像是淋着雨。但是人一直不见反应,川子缓缓移过头,对上了底下人空洞的眼。
死了。
一只小手扒在死人的脚上,将他的鞋扒下来套到了自己脚上。孩子们挤动起来,怨声都是低微的,几乎要听不见了。
川子看着死掉的这个,死掉的这个也看着他。两厢对视半晌,川子竟又积出两泡热泪,他嘴唇颤抖,喉中“啊啊”声细小,既觉得可怕,也觉得在看自己。
他舌尖乏力地抵着那个字,用尽力气嚼着它,像是想要凭借这个字活下去,又像是能从这个字中得到现下奢望的一切。
他气若游丝地唤着:“娘。”
牢室里困了一夜,翌日孩子们便被兜进麻袋里,扎紧口。伙计们大刺刺地扛着麻袋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在一片牲口交易声中将他们送上充斥牲口粪便的马车。川子运气不好,扔上去的时候倒了头,便只能头冲下边,脚向上戳。他浑身的重量都向脖颈挤压,他逐渐觉得手脚冰凉且发麻,脖颈处压得他不自主地溢出痛苦的声音,一种无法呼吸的恐慌侵袭向他,他哑声挣扎,终于引起伙计的察看,在挨了几脚后被倒回去。
川子卡着喉咙,大口喘息。马车颠簸起来,不知向何处去。川子蜷着身,抵在边缘,用长指甲扣着麻袋。
粗糙的麻绳织得不结实,他指甲刮扣出一只小洞,他将眼睛抵在上边向外往,乌黑的车厢里咣当作响,并无别的人看守。
川子将手指插进小洞,奋力地撕拽。手上无力,便用牙咬,拖着那一根根麻线拉扯,磨得口中齿间碎屑和血水混杂。他胸口蹦跳迅速,聪明地意识到,如若不能在这一段无人看管的途中逃出去,便彻底寻不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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