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翩跹这才问封月闲:
“你来寻我是何事?”
宋翩跹坐在桌案前,腰脊挺直,风度清隽,一袭玄色常服,肤白胜雪,笑意尤为烫人。
封月闲不知是被风采所惑,还是方才那两句极亲近的“孙媳妇”、“自家人”让她心跳了跳。
总觉得有些说不清的躁动,仿佛被细细软软的猫爪子轻轻挠过。
她眸光流转,向身后示意,语气尽量淡然:
“不过是怕你再累晕在案上,送些膳食。”
饮雪手中正端着个金祥云纹黑漆盘,上头坐着个矮矮胖胖的汤盅,见主子示意,把汤盅送到案上放下。
她嘴巴灵巧,替主子补上说明:
“太子妃让小厨房小火煨了一上午的药膳乌鸡,最是滋阴润燥,补气补血。”
“费心了。”宋翩跹笑道。
转而看了眼沙漏,对左相道:
“是我疏忽了,原来已经是酉时了。您膝盖骨不好,殿内阴凉,可还受得住?”
左相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哪里不知外孙意思。
他叹声气,道:
“臣告退。”
“徐敬,你亲自送左相。”
左相站起身后,迎面看了眼封月闲。他还不知道封月闲已经得知太子真身,面上难免带了些忧虑。
等那些人透过菱花窗,隐隐看到太子妃进去不久,左相就蹙紧了眉头出来,更对两派人不和深信不疑。
左相离开后,宋翩跹道:
“有什么事吗?”
封月闲刚在下头择了个位坐下,闻言神情一顿,微带嗤笑: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养心殿?”
“自然不是。”宋翩跹立刻否认道,语气无奈。
听封月闲这意思,她是又起了疑心了?
“为何不用?”
雪青极有眼色地从热气腾腾的白瓷汤盅中舀了半碗,递给宋翩跹。
宋翩跹为打消封月闲疑心,也的确有点饿了,接过饮下两三勺,才道:
“滋味不错。”
封月闲这才消停。
她看着小公主乖乖喝汤的模样,眉眼间终于带上些惬意。
“有这么多事要忙?”她若无其事般道,“方才进来,茶水房还有不少臣子。”
“已忙了两三天了罢。”
连着两三日,都是行迹匆匆,昨日,竟径直歇在养心殿暖阁,回都没回去。
“无法,前头积攒太多公务,各地的折子都压着呢。”宋翩跹咽下炖得香浓的鸡汤,轻叹道。
为何不让中书省来?
这个问题在封月闲脑中过了遍,她自己就寻着了答案——
有李梓在,宋翩跹哪敢轻易撒手不管,想来有不少事不少人,都要她自己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她看向宋翩跹,肩膀纤瘦单薄,哪能受得住大黎一国之重压,连宋裕那般的男子都——
“公主还是凤体为重。”
她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时,才拿起茶碗挡住神色,悠悠道:
“可别累倒了,否则,大黎是无人再能站出来了。”
第一次被封月闲关心,宋翩跹还意外了下,听到后半句她才明白,果然是大黎的铮铮忠臣。
“我身子无碍,你放心。”宋翩跹轻笑道。
快穿局肯定要给她完成任务的时间的。
封月闲看着她的笑,轻轻别开眼。
她找了个话头,道:“邓泊那边,你放心即可。”
继而,她听到宋翩跹温声道:“有你看顾,自是放心的。”
宋翩跹……说话也太好听了。
宛如大猫的封月闲被顺了毛,浑身上下都熨帖,浑身上下如晒了太阳般,舒服得骨头都懒了。
她被太阳烤醺了,好容易想起来:
“贤妃邀我明日去她宫中叙话。”
宋翩跹笔下一停,留了个小小圆圆的墨点:
“她坐不住了?”
封月闲轻嗤,眸中划过凌厉之色:
“邓泊往泗水去了,贤妃自然要担心。”
宋翩跹笑吟吟道:“那就多劳月闲,宽慰贤妃了。”
对付贤妃,本就是封月闲入宫的另一个目的。
此时换其他人,定是谦虚两句、说点“为殿下分忧”这种讨巧话,偏偏封月闲被人家的笑迷了眼乱了心,张口就是一句:
“这是我本意,不用你说。”
宋翩跹仍是笑模样,如一池春水淋着银粼粼的波光,美极了。
春水轻漾起银箔般的光,点头的动作如春芽摇曳,轻柔道:
“好。”
封月闲心也被吹皱了。
贤妃居宜喜宫,封月闲下了车辇,就见宜喜宫门大敞着,却连个迎自己的人都没有,只有宫门前垂首立着的两个小宫侍。
小家子气的下马威。
小宫侍见封月闲来了,愣了下,才知道行礼。
封月闲目不斜视,带着人径直往里去,脚下极稳,生生把宜喜宫走出了东宫的泰然自若来。
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左右布置的奇花异草,这些外边难寻的花草,在宜喜宫中竟随处可见。
正殿窗前一树榴花如火,正应了那句“榴花开欲然”。
寓意也正合了贤妃在宫中的地位。
除却先皇后一对儿女,宫中也就只有贤妃最能应石榴这多子的象征了,且贤妃膝下宋渠宋端俱是皇子,比先皇后嫡出太子也不差什么。
因太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把赌注压在二皇子上的臣子也不在少数。
宜喜宫正殿迎出贤妃贴身宫侍萱草,行礼道:
“太子妃万福,贤妃娘娘在里头等您了,另还有何婕妤并宁才人,一道在里头说话。”
“起。”封月闲淡淡道,从萱草身侧越过,唯留下一抹淡淡的冷香。
她行到殿中,果然见三个女人一台戏的标配正等着自己。
上座是一身绯红百花裙、满头珠翠的贤妃,底下依次坐着另两人。
瞧服饰,打扮低调、但身上服饰都还能看的应是何秋婵。另一个只剩素净的,便是宁家送入宫的宁遥梦宁才人了。
各自行过礼后,几人才入座。
萱草带人换了新茶。
不同于其他人,这些后妃入宫早,封月闲又不爱出席宫宴场所,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封月闲。
瑰丽无双,靡颜腻理,偏又带着冷美人的风致,最是勾得人心痒痒。
宁遥梦甚至冒出个想法,若是封月闲早生几年入了宫,哪还轮得到贤妃宠冠六宫。
她下意识看了眼贤妃席轻眉,见她极力娇艳的面容在封月闲面前难掩颓色,眼角有脂粉盖不住的细细纹路,心里便觉快意,她拿扇挡了挡神情,道:
“太子妃好风采。”
“可不是么,臣妾都看愣了。”何秋婵轻轻柔柔道。
贤妃饮了饮热茶,方道:
“本宫未见过太子妃,才喊她来见上一面,偏你们嘴巧,见了人家皮囊,都吹捧起来了。”
她瞥了眼封月闲,“到底是新婚的小女儿,沾着喜气,颜色都添三分。”
这话明褒实贬,表面夸封月闲好看,又暗指她颜色娇妍是因为吹捧和新婚buff,名不副实。
封月闲轻轻松松便听出了话下之意,虽然将军府人口简单她没有点亮宅斗技能,但各大小宴上,女人的嘴皮子功夫就没少过,实在没劲。
可想起对小公主很是重要的“东宫脸面”,太子妃顾全大局,不得不接招。
贤妃此人极其怕别人说自己老,在意样貌,打蛇就要打七寸。
太子妃眸光流转间,潋滟如琥珀酒中沉淀了碎碎的金箔,她微微勾唇,衬着一袭软银轻罗长衫分外娇媚:
“您这样夸我,我实在受之有愧。”
贤妃唇角扬起,不等她再说话,封月闲云淡风轻道:
“长辈看小辈,总是哪儿都好的——想来我和齐侧妃应是差不多年纪罢?不知齐侧妃怎未在宜喜宫伺候?”
贤妃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泼出来。她猛然直视封月闲那张脸,手下攥紧茶碗,骨节泛白。
封月闲这贱胚子!
封月闲寥寥两句话,先把“长辈”这年岁给贤妃安上,又提及“我和你儿媳妇差不多大呢”,最后又cue了齐侧妃。
想来齐侧妃,此时是见不了人的。
封月闲眸中闪过一丝讽意。
何秋婵声音依旧轻柔:“倒是这几天都未见着齐侧妃。”
宁才人轻笑声,语气有说不出的意味:“许是又在给贤妃娘娘抄经吧。”
论品阶,太子妃品阶不比四妃低。论能力,贤妃也不敢冲动与封月闲撕破脸。
她面容阴沉,唇角耷拉下来,转而拿宁才人撒气,斥道:
“宁才人,本宫倒不知,二皇子那处你如此注意着呢?”
“连齐侧妃在做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拍向紫檀木桌,发出好大一声响。
宁才人被吓了跳,起身跪倒在厅中。
“妹妹不敢,还望贤妃姐姐息怒。”
贤妃还想着杀鸡给猴看,哪肯放过她:
“许是本宫平日太慈和,你们骨头都松泛了,想来宫规都忘得差不多了,嗯?”
贤妃到底积威已久,这一怒,满厅都无人敢出声了。
封月闲搁下茶碗,发出一声轻细的碰撞声,打破死寂。